白日夢有理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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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究竟是甚麼? 白日夢是夢嘛! 的確,白日夢叫做「夢」,顯然跟睡着的夢有相似之處。白日夢跟夜裡的夢在內容上都是虛幻的。說它虛幻,就是說它不真實了。 虛幻和不真實,也等如承認它是假的。而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會帶着價值判斷看待所謂假或虛幻的事物。即使哲學也強調求真,並以指出虛妄為己任。那是否已經可以宣告白日夢無任何價值可言?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作者:西瓜冰  難度:★★★☆☆

  那一天,乍暖還寒。那一天跟其他每一天沒甚麼兩樣,比較特別的可能是當天是假期。不用工作的日子,代表有時間停一下、想一下、寫一下。我找了間咖啡店,點了杯咖啡。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我嚐了一口熱哄哄的咖啡,提起了筆,但提不起精神⋯⋯

鬼馬狂想曲

  或許你也有過類似經驗:

英語課中,老師教授着一個生字。旁邊的同學正串:「m—e—d—i—t—e—r—r—a⋯⋯」你卻呆望課室的門,心中唸了句阿咯哈姆啦(Alohomora)⋯⋯

你抬頭看一看掛在辦公室牆上的大鐘 ── 五時五十八分! 你知道很快便可逃離這個地獄。但你盯着電腦螢幕那份未完成的文件,突然想起了瘋帽子(Mad Hatter):

You’re not the same as you were before. You were much more……muchier……

荼毒室的講座中,你聽着豬文在談論莊子。每個人都聽得如痴如醉,你卻知道,就在他說完那一句之後,他會走過來,捉住你的手,輕輕在你耳邊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沒錯,我在發白日夢。這是一種明明在場又不在場的奇怪經驗。明明身處一個地方,又有特定的工作,但偏偏心思卻漫遊在異度空間。或許這種經驗太普遍,所以你跟我都還未想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就已經「夢醒」了── 要下課了、要加班了、講座完了。想着想着,我也覺得很好奇。究竟白日夢所謂何事? 我繼續投進思海中⋯⋯

  因為工作原故,我每天接觸得最多的是小孩。跟我們成年人有些不同,小孩的白日夢通常都會如如地呈現在你眼前:原子筆套在間尺中間,就是飛機,若是兩邊各自再套上一枝原子筆,大概就能戰鬥了。也有的拿起筆得像奇連伊士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西部片的拿槍姿勢一樣,準備好決鬥。一些文具,甚至一張紙,在小孩手中,就是一個世界⋯⋯我突然想起正在閱讀的你。大概你會按捺不住問:講哲學但講白日夢有夠無聊了吧! 為何非要提它不何?

半夢半醒

  白日夢究竟是甚麼? 白日夢是夢嘛! 的確,白日夢叫做「夢」,顯然跟睡着的夢有相似之處。白日夢跟夜裡的夢在內容上都是虛幻的。說它虛幻,就是說它不真實了。 虛幻和不真實,也等如承認它是假的。而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會帶着價值判斷看待所謂假或虛幻的事物。即使哲學也強調求真,並以指出虛妄為己任。那是否已經可以宣告白日夢無任何價值可言?容許我稍作澄清。夢是假的,是相對於客觀物理世界而言,而且並無附帶半點價值判斷。夢境雖會有現實世界的人事物,但他/它們間的互動、對話、情節都是跟現實世界有分別的。甚至夢境中,現實世界的合理性、規律以至戒條等都可被懸空。但這種對於客觀物理世界的所謂「分別」,是否就使白日夢變得毫無意義?不是, 我們在白日夢中建構的所有東西都是有意義的,這些東西真實地呈現了我們的幻想,真實地改變了我們的情感。

  因此夢境開創虛假的世界,其實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意義世界。

  白日夢跟睡夢也有另一個相似的地方。佛洛依德認為睡夢是無意識的(unconscious)。所謂夢的世界,充斥着壓抑、慾望、抗拒。睡夢是一種平衡的機制,用以緩和自我跟外在世界的各種衝突。白日夢對於佛洛依德來說也類似於睡夢,是逃避現實世界。在沉悶的環境,壓力大的情況下,眼前一晃,就發了場白日夢。「夢醒」以後大概也迷迷糊糊,說不清夢中的一切。又或許,你根本不太記起有發過那場白日夢。

  但這不是白日夢的全部,它跟睡夢還是有分別。白日夢之所以叫白日夢,不是因為只會出現在白天,而是它出現在我們意識較清晰的時候。白日夢中的「白日」,就像是白天一樣,讓我們看得比較清楚。我們不但不時會覺察到自己發過白日夢,更甚者,是我們有時候會主動投入那場白日夢中。你可以精心設計白日夢中的人物、場地、情節等細節。那裡,是一個具創意的幻想世界。

  按以上理解,白日夢有兩個面向。一方面,就如睡夢一樣,是舒緩、被動的,旨在釋放潛藏的壓力和慾望。另一方面,它是創新、主動的,乃呈現想像力的一種心靈活動。白日夢就是處於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用精神分析的術語,它是處於無意識與意識間的前意識活動(fore-consciousness/preconscious)。我認為,白日夢雖看似平庸,但其實為我們思考上帶來重要的啟示。

夢中人

  我們大可以理解白日夢為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一道橋樑。白日夢的世界,是我們思考的場所。在那兒,不滿和慾望不會被強行壓下去,而是經過舖排重新出現;在那兒,你並不是純粹無聊地打發時間,不是暫時避難。白日夢中的我和你,其實都處於一個遊戲(play) [1] 中。內裡的角色、活動、規則都被重新理解和介定。必須再次強調,這個虛構世界即使再荒誕,卻是一個豐富真實的意義世界。它呈現我的思考,呈現出我對自身和世界關係的理解,也呈現我的壓抑和原始慾望。

  我嘗試跟大家討論白日夢這個現象,不是認定它是救世的靈丹妙藥,亦非有任何創新洞見。我希望帶出的,是我們一直忽略了白日夢跟自我的關係。我們不會認看待白日夢,以至想不到,原來生命中再平凡的一日,都有着這樣不平凡的白日夢。它給予我們認識自己的空間,更可以是主動回應各種問題的地方。如果說哲學思考要求每個人都認識自己(Know Thyself/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亦以探求真善美為目的,那麼我認為,白日夢這種獨特的思考方式甚至可以與哲學思考相契合。也許,小朋友用文具組合成飛機,不是純綷的百無聊賴,而是希望飛機能帶他們走出這個空間 ── 他們渴望自由。又也許,我們不經意幻想的情境和地方,其實就是我們的烏托邦,只是一眨眼,我們又要繼續面對現實的各種情況。

進入你的黑甜鄉

  人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像學術論文的格式般思考,這也意味你的思考大都不是很有條理,甚至很多時候都未必很清楚自己在想甚麼。你的思考歷程,總不可能是每天早上有一個論題,中午到黃昏有幾個論點論據,到晚上又有一個結論。思考可以是(或本來就是)流動的,也是跳脫的。白日夢就處於這個思想狀態。它不會按規律出現,它可以在你上課、工作乃至如廁時萌生。我認為哲學思考亦具有這個特性:哲學問題無指定對象,思考內容亦無任何限制,它的表達方式亦不是侷限於論文書寫等形式。更重要的,是哲學思考可以隨時隨地發生。上面說的,乍看好像只是類比,但我確信兩者之所以相似是基於它們有着同樣的思考特性,甚或有人將之理解成同質異名的東西,我也不會覺得是痴人說夢。至於各位好青年跟白日夢和哲學有着怎樣的關係,大家可以繼續發掘下去。

如夢初醒

  也許這一秒,你還未明白,究竟這篇文章講了些甚麼,自己讀了些甚麼,又理解到些甚麼。我只想說,這其實是普遍愛智慧的人遇到的情況。凡讀過哲學的人,不也都常有這種經驗嗎?在不同的概念之間迷迷糊糊地遊盪,就像我們半夢半醒之間在白日夢的意義世界裡穿梭。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有過這樣一段話:

⋯⋯那些有智慧的,不論是人或神,是不會愛智慧的。同樣地那些極無知的人都不會,因沒有無知且愚蠢的人會愛智慧的。剩下的只有那些雖無知,但又未至於蠢得無可救藥的人。他們意識到自己並不瞭解自己不知道些甚麼。結果就是這一類人會愛智慧,他們既不好(有智慧)也不壞(愚蠢)⋯⋯ [2]

如果你自命不凡、聰明一世,大概不會覺得自己缺乏些甚麼。因為你再沒有理由需要智慧和知識 ── 這些你早已清楚把握了。若果你自認掌握了「真理」,那麼就算你會追求智慧和知識,都顯得再無價值和意義。蘇格拉底會說,若世界有這麼智者,從事(哲學)思考活動就會變得多此一舉。又如果你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學習甚麼都學不會,那麼你也沒多大理由去探求知識和真理。蘇格拉底這番話,與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這句話相映成趣。哲學,從來都是面向大眾的,決不是完全清醒的「智者」和昏睡不醒的「愚人」專利。

I Have a Dream

  就是有本科不是修讀哲學的朋友或許覺得要進入哲學殿堂的大門極為艱鉅,這是一個老問題。文章看不懂、說話聽不懂,甚至到了一個地步,他們會說自己連想也不懂。我會說這是對哲學思考(甚至思考本身)的誤解。其實大家不妨把哲學思考理解為白日夢:由神話、對話錄以至思想實驗,都是一場又一場的白日夢。別忘了白日夢中你可以積極創造的那個面向:哲學家都是抓住了白日夢的人,他們不會輕易放過生活中的每一場白日夢。在那看似離地的空間,反而呈現最自由的思想,最真實的自己。思考的起點總是雜亂無章的,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該如何思考的人,大抵就如蘇格拉底所說,根本毋須愛智慧。所以能夠思考和反省是你跟我都能做到的事。關鍵更在於我們如何看待「思考」這回事。進入你的白日夢,說到底就是一種哲學思考的活動。

⋯⋯我提起杯,又嚐了一口咖啡,咖啡早已變得冷冰冰。看看掛在牆上的鐘,原來已經到了日暮之時。我連忙收拾隨身物品,這時耳邊傳來一首樂曲。整個下午,我都沒有察覺咖啡店裡播放着音樂。聽到的雖然只是一段純音樂,但我認得這首歌。拿起背包,轉身離開咖啡店的一剎那,我心裡唱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後記:夢醒時分

  這一天,太陽照常升起。大街小巷,熙來攘往。生活在香港,每個人都有壓力,學業的,工作的,戀愛的,政治的⋯⋯這一個城市經常令人透不過氣來。更可悲的,可能不是沒有居住空間,沒有交歡之地,沒有郊野綠洲⋯⋯而是連那片僅餘的 la-la land 都消失殆盡。老師責怪你上課發夢,上司責罵你工作遊魂,愛人覺得你心不在焉,老大哥認定你不是一心一意。有時候,並不是我們覺得白日夢無關痛癢,而是原來,我們連發白夢的空間都沒有。

注腳:
[1] 遊戲(play/Spiel)這個概念是佛洛依德談論白日夢等幻想時提到的。此觀點受德國哲學家 Freidrich Schiller 所影響:Schiller 認為,人有遊戲本能(Spieltrie),能透過遊戲達至真正自由。
[2] Lysis 218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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