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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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不受肉體圍牆監禁的永恆

若說這是注定,未免過分離奇,若說是意外,又彷彿不是那麼一回事。

醫院長廊的氣味總勾起他匆亂腳步中的一點遲疑。馬奎諾醫師,或說助理醫師,跟在主治大夫後方一步,恭謹地傾聽病情解說,臉上掛著謙沖且略帶不安的微笑,儘管這微笑是隱藏在口罩裡的。

幽暗的病房飄浮著消毒水和病體排泄物纏綿不清的味道。中風導致右半身殘廢的臥床病患,形削骨立的身子無助地蜷曲著,歪斜的眼神彷彿正在做一次永恆的沉思。馬奎諾暗自祈禱,但願永不知疾病磨折的滋味。在這一個灰暗憂鬱的建物裡,他對自己次等尊崇的地位感到無所適從。畢竟,握有至上主導權力的,常常是那無形的病魔之爪。

主治大夫輕快果決的神態如同宣示婚誓的教堂神父,他略帶女性化的手指拿著聽筒在病人胸腹間做點狀的游走,「已經穩定了,不過短期間仍需要補充微量的氧氣,這個年紀的血氧量至少要維持在九十五以上,他是有點偏低……」主治大夫一面跟家屬說明,一面囑咐馬奎諾打一份診斷報告。病人能夠出院了,但可以想見後續臥床的非人痛苦,以及綿長如死的苟活,都不外乎是一些見識過太多而變得平常的悲劇,已經打動不了他們的心。

馬奎諾不知不覺地思考著,一種被大量疾苦訓練而成的漠然,像一個出離的旁觀者,如影隨形的一份子。總是這樣的,在這樣一個只剩下理論和輸嬴的地方——輸掉生命或嬴得健康好像除了紙上的數據,就只能靠運氣了。

主治大夫又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場面話,他以專業的權威打斷家屬無止盡的焦切;有太多病床等著,沒有讓他來得及施展耐心的時間。

這時,難以解釋的,馬奎諾注意到綁在病床腿上的一只塑膠袋,從裡面鬆散的垃圾間隙隱約閃現一抹金屬的光澤。主治大夫已經轉身離開病房,助理醫師理應亦步亦趨跟著,然而馬奎諾卻彷彿被魔法定身,他站在擁擠的健保病房中間,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覺掐住他的咽喉,緊跟著一陣莫名的暈眩,他倒下了。

馬奎諾最後聽到的一陣驚呼,就像來自絕壁的疊次回聲。

他睜開眼的第一幕,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場景(過去他曾在這裡待過一段不算短的忙碌時期),儘管如此,還是花了他好幾分鐘的思索才想起來──以這個角度看加護病房,於他而言還是頭一遭,因此熟悉中又帶著絕然如利刃般的陌生。曾經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仁,而今因為他突然的背叛,黎明的曙光只照耀在他們身上,他這邊僅剩的只有迷霧中的黑暗;那一張張欺在床邊探視的臉孔,一遍遍重覆轟炸的親切慰藉,比病體的打擊更教人難以忍受,他寧願闔起雙眼,或等同死亡般冷漠無感,也懶得再做出任何符合預期的表情了。

長時間的昏睡令馬奎諾疑真似幻地活著,亂夢顛倒的日子晝夜難辨,有時他寧可夢著也不願醒著,至少在夢裡他是自由的。他在夢中天馬行空,甚至曾有人魚現身,在海中栩栩泅游,那一度他還以為自己的雙腳也化作了鰭尾。

在一個陰涼的午後(空調房裡永遠不是寒冽就是陰涼),馬奎諾百無聊賴躺著,因為太多的睡眠令他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入睡,隔壁床的老伯正比劃雙手跟護士喊餓。不久會客時間到了,老伯的兩個兒子進來探視他,父子間的互動少到令旁人都感到尷尬。父子三人各自垂目,凝視各自的空間。也許沉默之外,還有外人難以覺察的無聲交流。

馬奎諾躺的病床前方的牆壁正掛著時鐘,分秒的煎熬對他來說也許已經不算什麼,可看著別人在時間中煎熬非但窮極無趣,且又覺得可笑。會客時限終於姍姍到了,兒子們分別囁嚅著「下次再來看你」的話,那位半坐半躺的父親沒說什麼,眼神一動不動,等兒子們走後,他才像鬆了一口氣,彷彿感到極度飢餓般虛弱著。

從進到這裡以來,馬奎諾一直把自己嚴嚴實實封閉著,不讓自己崩潰或示弱,然而這一刻他突然像個瘋子般大笑起來,僵直的手腳因為深層的笑意而不停抖動,醫生護士驚駭地衝過來看視他,卻意外地發現他如常人般健康,過去反覆檢查不出的病灶像遙遠星空中的謎團,再也無從知曉了。

馬奎諾沒有辦理出院就出院了,他赤腳走在陽光四溢的街道,身上還穿著病袍,蓬頭垢面走著,孩子氣的笑著、跳著、歡慶著。他仰起虔誠的哭臉和笑臉,狂喜讓他看起來異常悲傷,他淚眼模糊的對著那片彷彿永遠的藍天,洪聲咆哮:「上帝,感謝上帝……」然後失禁般地哭著笑了,或笑著哭了,沒有人分辨得出來。

此後,馬奎諾自詡死過一次重生,性情驟變。然而自以為知情或不知情的人都在背後叫他瘋子。只有馬奎諾自己深切體悟:生命是不受肉體圍牆監禁的永恆;既然瞭解,就永遠不會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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