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铁、深渊、娃和我在车公庙站次元穿越的那件事
引子:十月之水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镕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十月之水》,张栆
第一章:起 · 在别处
But real lives are the reason why We want to live another life We want to feel another time
——“Out of this world”, The Cure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每周五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排队人龙还是总会让我惊叹不已。
这些人都是哪来的?
就像今天,也就是比平时耽搁了十来分钟,没等走到站点,就看见进站的队伍已经蜿蜿蜒蜒五六十米地直排到了马路边上。
水满则溢,人满为患,但在这所有人都归家心切的星期五傍晚,高新园站四周汹涌人潮里的每一颗水滴都耐着性子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默默地向着地铁入口这个漏斗流去。
而我,当然也不例外。
好在我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多多少少也能额外增加一些防御值,抵御无可避免不断滋长的烦躁。
队伍以厘米级的秒速行进,大部分人都低头看着手机,以一种走走停停不甚流畅的节奏向前挪动。如果说人潮如水,那这里肯定也是滞重的重金属废水。下楼梯的时候尤其好玩,队伍蠕动得如此缓慢,以至于如果你不同手同脚移动,反而会显得像在跳机器人舞一样可笑。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觉得像是身处在一大群丧尸的游行队列里:
现在是公元2019年9月17日,人们所熟知的文明世界已经在一个星期前宣告终结,一场突如其来的丧尸病毒席卷全球,人类引以为傲的科学与医疗体系在这场天谴般的灾厄里毫无抵抗能力,惊慌和痛苦如同洪水扫过大地,短短一周内就将起初是傲慢最后是绝望的各种情绪一扫而空,只留下大地上一片麻木的茫然。是的,只有一片茫然,全球99%的人口已因病毒转化为丧尸,而丧尸显然并没有任何感受与情绪的能力,它们绝大部份只是茫无目的游荡、发呆或是原地打转。于是在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混乱但同时也是最平静的时期里,作为仅有的1%的幸存者之一,我已经在这丧尸接管的城市里苦苦求生了三天。恐惧与疲惫有如恶浪来来回回一直想要将我扑倒,如今唯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一个一旦念及在灾难中失去的亲友就如火般灼烧着我的心灵的问题: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究竟是一个祝福还是一个诅咒?——所以,如果人类文明终将毁灭,那我希望是最后的见证者,就像现在我混迹在丧尸们的队伍里,前往它们建筑在地底的”神庙”一样。似乎有一部分丧尸在目前尚不知晓究竟的外力操纵下,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和速度在地底建立起了一座倒金字塔状的庙宇,并在落成的那一刻以神秘的电波向全城所有丧尸发出了”朝圣”的指令。跟随着丧尸们同手同脚地缓慢移动,我想尽一切办法收拢着自己的身形和存在感,但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这群丧尸似乎早就看破了我的伪装……啊,他们都向我这边看过来了……
咳咳,不好意思,这有点扯太远了。不过没办法,如果不放任思维胡思乱想一番,任谁在办公室里闷坐八小时之后,都会真的跟丧尸一样,满脑子浆糊。
好不容易挨到了站台,拥挤的情形依旧令人绝望,每一道屏蔽门前都是长长的两列纵队,而到站的列车里更是挤得比沙丁鱼罐头还沙丁鱼罐头。之前听说某公司立志提高公司”人才密度”,那我觉得他们的HR应该来这会的地铁站好好感受一番,此时此刻的一号线高新园站车厢,绝对是地球上人才密度最高的地方,没有之一。啥,你说他们都是什么人才?那当然是杂技人才啊,你看看他们为了保持平衡做出的各种高难度动作!
车门打开,人群一拥而上,自然又是一番混乱,我站在队伍末尾,默默地退后两步。算了,反正也挤不上去,不赶这点时间了。
但是,真的非常奇怪也非常令人在意啊,这些人究竟都是哪来的呢?为什么一到周五下班时间,地铁里就会多出至少是平时三到五倍的人潮?星期一到四的时候,这些人都躲在哪里?为什么一到周五就会蜂拥而出?
难道这地铁站还会自动繁殖乘客不成……我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总算找到了一个空位把自己塞进了下一班列车。这时耳机里正好传来The Cure的Out Of This World, 真不知该说是应景还是讽刺,嘿。
When we think back to all this and I’m sure we will Me and you, here and now Will we forget the way it really is Why it feels like this and how? And we always have to go I realize We always have to say goodbye Always have to go back to real lives But real lives are the reason why We want to live another life We want to feel another time Another time
如果你有心留意,你能在地铁里发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和事,比如眼前这对腻歪得过分但表演气息浓厚的情侣,比如远处座位上一位衣着妖娆但又胡子拉碴的大叔,比如在几乎所有人都有些气急败坏的车厢里,依然有人能够表现出游离而出尘的气质。我说的是一位衣着素雅的姑娘,面目清秀,低头阅读,比姑娘的姿态更令人在意的是她手里那一本字典一样厚实的大部头,看不清文字,漆黑一片的封面。不过今天我对这些都毫无兴趣,因为今天是周五,只要再忍耐一个小时,我就可以见到娃了,而接下来将有两天时间我可以带他到处去玩。
当你有了孩子之后,就会不知不觉养成很多奇怪的习惯。我现在就喜欢在地铁上反反复复地翻看娃的照片,尽管这些照片就是不久前我自己拍摄、编辑和上传的。上周末拍的照片很不错,我自己都觉得很满意,唯一烦人的就是几个月前娃的右边脸颊被蚊子叮了一口,鼓起来的一个小包包到现在都还没消下去,以至于每次都得用修图APP逐张修正。可能是因为我老是举着单反给他拍照,这小家伙现在居然已经自发产生了一定的镜头感,一看到镜头对准他就会摆好pose露出笑容。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娃和我小时候一样爱笑,不过他的眼睛可比我大多了,一笑起来就弯成了两只小鱼儿,灵动又狡黠。在给娃拍照的过程中,有时候我自己都止不住惊叹,他的眼睛如此清澈明亮,就像是有星星落在其中,又像是藏着一个新奇的世界;在满怀欣慰的同时,我又总会有一点惭愧,害怕自己没办法回应这全然的天真、热情、好奇与信任。
从公司到家虽说全程地铁,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颇为漫长,中途还要在车公庙换乘一次,好在翻翻照片、看看新闻,还不算太难捱。相比起来,车公庙从一号线换乘七号线那长得离谱的动线才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真不知道是哪位脑子进水的设计师的大作,满满都是反人类的恶意啊。
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经过长长的跋涉,乘坐长长的扶梯下到深深的地底,在车厢里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才总算结束了今天的换乘之旅,感觉生命里宝贵的十分钟又被毫无意义地浪费掉了。好在七号线的人比一号线要少得多,通常都有座位,算是长途跋涉的安慰奖吧。
今天车厢里照旧客流稀疏,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唯一令我吃惊的是之前一号线里那位印象还不错的看书姑娘,居然也坐在了对面,依旧低头入神地看着那本书,我甚至有种错觉那书的封面更黑了一点,黑漆漆地有如幽深而不见底的湖面——我的脚程可不算慢,她是什么时候走到我前头去了?
打量了姑娘两眼,我移开了目光,在通勤的路上碰到两次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虽然我对那本书的内容有点好奇,但也没到想要上前询问的地步。至于搭讪之类的念头,拜托,我早就过了荷尔蒙爆炸见个长得还行的女性就想入非非的年纪好不好?再说了,我有多爱娃就有多爱亲爱的老婆大人娃他妈,尤其我还打不过她。
乘坐七号线的好处,是它直达我家附近,也是我本次通勤的终点,八卦岭站;至于坏处,则是它会绕一个大弯,从车公庙开始林林总总需要经过13个站,以至于每次到站出来,都有点精疲力尽的感觉。这条线路还会从八卦岭一直延伸,直到终点站太安,但我从来没有坐到过终点,光是想想就累得慌。
列车启动,我斜靠在座位挡板上,百无聊赖地随意浏览着朋友圈,在回到家之前,我可是一点力气都不想浪费。娃这几天可是活跃得很,每天晚上不闹腾到10点以后都不肯睡,少一点力气都哄不动他。
今天路上听的是自己制作的一份歌单,既然是自选,当然都是些百听不厌的歌曲。熟悉的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或远或近的记忆随着音符逐渐浮现出来,一种略带感伤的的疲惫与惬意轻轻拥抱着我。”黄昏里一声叹息,沿着温暖的空气传递”,大致上就是这般”温柔的疲倦”吧,标准的周五黄昏的调性。如果这时候在地面上,天色应当是刚刚暗下来,云层涂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昏黄色调……
“不知道当人们跟随着在地铁里在地底深处穿行时,地面上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有没有可能其实一切都停滞不动,直到我或任何一个观察者走出地面才会重新开始运转?”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一个时不时就会闪现脑海的奇怪念头再次浮现出来。
又是一首歌听完,正要切换到下一首歌时却忽然出现了卡顿,不免令人有些扫兴,仔细一看原来没有信号了,地铁里面总有一段路线4G信号特别薄弱,只能等等了……等会,这不对啊!开车到现在车公庙到上沙到一个站还没走完,但是我至少已经听了5首歌了,这段路顶多就是一首歌的时间而已啊!
一念及此,整个人不禁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心脏砰砰乱跳,赶紧抬眼向四周望去 ——咦,似乎没有任何异常?车厢一边轰隆隆地向前穿行一边轻微抖动着,车里众人聊天的聊天,看手机的看手机,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奇怪之处,就连那位依旧低头看书的姑娘也神色如常 ——好吧,看来最近真的太累了,在地铁上都能迷糊过去做起了白日梦,这要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死啊。
默默地吐槽了自己几句,我继续缩回到刚才熟悉的姿势,不过音乐是再没兴致听了,干脆把耳机收好刷起了新闻。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你确实比之前的三十七次更快地觉察到异常,虽然也快得不多。”——笑声和话语都来自对面,我错愕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声音居然来自那位一直低头看书的姑娘。这时她缓缓抬起了头,让我有机会看清她的脸。
面目清秀,眼睛亮得过分,但我肯定不认识这个人。
可能只是自言自语吧……我给自己找了个解释,没理会对方,继续探头向四周张望,还是没发现有任何异常,而且四周的群众似乎都没有听到那位姑娘刚才的笑声和话语。呼,没啥情况就好,但是怎么还没有到下一站呢?虽然勉强镇定下来,但我心里的疑惑和不安已经像公司里的项目一样完全不受控制了。
“这趟地铁永远也不会到达你以为的下一站,或者更准确地说,它还没有正式出发。”就在我的不安累积到顶点打算站起来查看一番时,耳边又传来那位姑娘没啥起伏但又明显带着嘲讽的声音,让我的动作一时间僵在了那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就是在对着我说话,这一次我实在没有办法装作视而不见,尤其是一眼望去,对方脸上戏谑的意味是那么的浓。
“这是一个……”我努力坐直身子,故作镇定地低声问道。
“一个恶作剧吗?”还没等我问完,姑娘已经快速地接了下去,正是我我想说的话。
“在之前所有的试验里,你都会立即怀疑这是一个恶作剧,然后开始东张西望地找摄像头。”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而我也只好略带尴尬地停下了四下探看的动作,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仿佛这一切都曾经一般无二地经历过,一种在水底仰望天光般的恍惚,让我感到一阵阵晕眩,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压制器的效用开始减弱了,不是吗?毕竟快到出发的时间了。你也应该逐渐开始感受到之前所有映射体的意识回馈了吧?”就像是配合我的状态做着讲解,对方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地传递过来,只是嘲讽的感觉更加明显,似乎乐在其中的样子。
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得不扶着座位挡板以作支撑,似乎有人在我的意识里按下了一个开关,许多奇怪的影像开始飞快地闪现:扭曲的黑洞、耀眼无比的光芒、科幻感觉强烈的房间、自己不同年龄段不同背景的画像……而最多的,则是娃的照片,大笑的娃,生气的娃,蹒跚学步的娃,背着书包的娃,踢足球的娃 — 同样是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背景。我努力地想要在脑海中锁定这些画面,想要看得更清楚一切,但却徒劳无功,它们就象银鱼一样成群结队地迎面呼啸而来,到了眼前却又呼啦一声四散无踪。
就在这个痛苦的时刻,我听见对方砰的一声合上书本,饱含戏谑的声音再次穿透所有影像传入耳中:”多元现实记忆回溯,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滋味也绝不好受——当然,欣赏映射体痛苦挣扎的表情,也是这份工作中我最喜欢的一个部分。”
随着她的话语,脑海中的影像愈发狂乱诡异起来,娃身处的时间、空间变得越来越奇怪,有一些甚至不像是在地球上,起码不是这个时代的地球;而娃的样貌、肤色、神情等差别也越来越大,唯一不变的就只有那双一笑就会弯成一对小鱼儿的眼睛,而此时这些影像迎面扑来的速度已经快得难以捕捉,在最后的瞬间我甚至看见古装铠甲的娃、双胞胎的娃、小女孩打扮的娃……
“啊——“强烈的晕眩终于到达顶点,让我忍不住低喊出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如果这是一个噩梦,那也肯定是360度无死角8K超高清VR级的噩梦,一切都太真实太沉重了,就像真的沉入了千百次不同的人生。
本来以为那个声音又会出现说些什么,谁知战战兢兢地等了一会也毫无声响,晕眩的感觉渐渐褪去,我小心翼翼地慢慢睁开了眼睛。
车厢,如果这个空间还能够称之为车厢的话,前后左右都空无一人,就连那个诡异的姑娘也不见踪影。列车似乎在行进,又像是悬浮不动,车窗外一片空茫灰白的模糊,四下静寂无声,时间就像被切断了一样静寂无声。我小心地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我忍受不了无边无际的寂静,准备不管不顾大声呼叫时,我听见头顶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在剥落,又像是蛋壳逐渐破裂。一抬头,就看见一条闪闪发光的裂缝将车厢顶部一分为二,以这条裂缝为中心,车顶迅速分割成各种闪着白边大小不一的几何形状,然后又迅速向着两边翻卷、折叠、分解、湮灭,顷刻间化作璀璨的光点消失不见——还来不及等我惊呼出声,整节车厢连同地板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站在一片虚空里,星星点点数不尽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
那是一片璀璨的星海,一个所有星河都已泛滥决堤的宇宙。
一瞬间我几乎就想要低身膜拜起来,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心灵承受极限的浩瀚、深邃、瑰丽与神秘。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角落,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全部都是清冷的星光,无数星光交织成一段静默而光明的诗篇。而在远处,占据着视野的绝对中心,悬空倒立着一座仿佛由水晶生成的巨大无比的金字塔。就算距离如此遥远,我依然能像近在眼前一般感觉到金字塔中心那一道无与伦比的明亮光芒,辉煌、煊赫却又柔和。随着光芒渐明渐暗犹如呼吸的节奏,有若实质的光芒水波一样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遍布整个虚空,金字塔表面无数繁复玄奥的纹理犹如电路一样或明或暗闪烁不已。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倒立的金字塔是一个活物。
“丧尸神庙!?”我不禁脱口惊呼。
第二章:承 ·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十月之水》,张栆
“啧啧啧,这么说未免太失礼了吧?”耳边再次响起那个神秘的声音,轻轻淡淡,仿佛还带点笑意,但却让我的汗毛一下倒竖起来。别的都不好猜测,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对方肯定不是人类。
“你明知道它是……”对方继续说道,声音像是来自上方,但却看不见人影。
“泛用型概率性多次元时间线及因果分离与映射加速仪。”没等对方说完,我就抢过话头。一方面,我为自己竟然能够如此自然地说出一个根本不应该知道而且中二色彩浓厚的词汇感到惊讶和羞愧,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有所明悟,这些都是刚才对方所谓的多元现实记忆回溯的缘故,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塞进了许多内容,只是一时半刻还无法全部吸收妥当。
另外,度过最初的惊疑与震撼之后,我欣慰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悬在空中,而是处在一个几乎透明的船舱般的空间里,向着远处倒金字塔飞驰而去。这个发现让我镇定了许多,因为无论在地面上时我有多么喜欢仰望星空,我还是无法克服完全漂浮在宇宙中时那种全无方向无处着力的绝望感,那是一种对于宇宙洪荒的本能的恐惧,不管向哪个方向漂浮都像是向着深渊坠落,又总感觉星幕的背后有不可名状的巨兽默默地窥视着自己。
“哈哈,你还是知道的嘛!”那个声音似乎有点高兴,甚至可以说是雀跃。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胡思乱想时取的名字倒也不算全错,这里确实算是一座庙宇,因为它将映照和回应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那个声音接着说道,语气慢慢变得幽深缥缈,”但更重要的,它是你回归现实的交通工具,它才是你真正需要搭乘的列车。”
“所以,欢迎来到真正的车公庙。”
随着话语声,一道黑影缓缓降落,悬于我的身前,竟然是那位姑娘一直低头翻看的那本书。书本对半摊开,影影绰绰的光影在书页上方不断闪现,都是刚才闯入我意识中的那些所谓记忆回溯,稍微凝神细看就又有要被卷入旋涡的晕眩感。然而最显眼的,依旧是漆黑如同黑洞或者心底最隐秘的秘密一般的封面,在星光的照耀下,一些神秘的纹路时隐时现。
“总算可以面对面正式对话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书本中传出来,”这个出场方式还不错吧?”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选择更温和的引导方式,”对方不等我搭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就像之前说的,时间急迫而且这一切又都重复过太多次了,这次我们决定采用更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哪怕看起来像是一篇蹩脚小说里的生硬的神展开,又有什么比一座神庙砸在头上更容易令人清醒呢?”
一座神庙砸在头上的话只会剩下清理善后吧,我忍不住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对方平和的态度让我放下了大半戒心,我于是开口问道:”难道……这就是你的本体?”
说实话,虽然一本会漂浮会说话的书就活生生地杵在我的眼前,我还是有些难以相信迄今为止的幕后黑手居然是一本书——就算这几年我所有书都只买不读而且还经常下载盗版电子书,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啊!
“这只是我们顾及你的感受所选择的一种形态,”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无奈,”从过往的记录来看,你在面对面容姣好的少女形态的我们时会显得比较局促,我们判断可能是由于你长期和精神和肉体都凌驾于你的女性一起生活的缘故,对方很大可能是你的配偶。”
我没有理会对方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现在不可能有这闲功夫:”你们?你们是谁?”
“啊, 这可是我们精心准备的一个笑话,还以为能够让你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呢。”对方显然对我的淡定表现不太满意,咕哝了几句之后不太情愿地做出了回答,”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称呼,可以叫我们镜子,也可以叫我们导游。”
听到一本书会说话的书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镜子是导游,如此荒诞的场景换做以前的我肯定早已吐槽不止了,但现在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还有什么比眼前的星空、远处的神庙更荒诞又更有说服力呢?就算这个是噩梦,目前我也已经深陷其中、难辨真假了。何况,虽然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心底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声音一直在尝试告诉我,对方没有说谎。
“为什么是镜子?又为什么是导游?”我追问道。
“我们映照你内心最真实的愿望,所以是镜子;我们指引你前往内心最期望的目的地,所以是导游。”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宏大肃穆起来,带着沉沉的威压,仿佛有数千个声音同时发声,”难道,你不是应该有更重要的问题吗?”
我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对方说的没错,从车厢开始异变那刻起,有一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间,只是我总是有意地加以忽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答案。
“那么,我现在是处在一个虚幻的空间里吗?”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我仰头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开始到现在,在我心里积累的那么多疑问里,只有这个问题是最关键的,因为如果我活在一个虚幻的空间里,那娃呢?娃是真实的存在吗?
一想到某个可怕的可能,我的心就揪了起来。
不出所料,对方也沉默起来,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淡蓝的光芒沿着黑色封面上的纹理迅疾地游走起来。
就在我准备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时,对方终于开口了,而且又恢复成一开始那位姑娘的清亮的声音:”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是啊,我觉得呢?
来不及懊恼对方避实就虚,我就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这个世界,难道可以是不真实的吗?
我所经历的一切,和家人朋友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工作,所有的快乐、痛苦、烦恼和喜悦,所有深深铭记的所有,难道都是假的吗?就算这些都是假的,那娃呢?那么多我珍视的瞬间,难道也会是假的吗?过去一年里那么多和娃相关的珍贵记忆,那么多的第一次,难道都是虚无的幻影吗?我记得在手术室外徘徊等待的期待与焦灼、我记得第一眼看到娃时的激动与不敢置信、我记得第一次抱起娃时的紧张与喜悦、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娃的笑容时的幸福与感激、我记得第一次将娃哄睡时的心里的自豪与满足、我记得第一次看着娃的病容时的焦急与无助、我记得第一次听到娃的笑声时的惊奇与兴奋、我记得——
我记得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很多细节闭上眼睛回想就栩栩如生。对于一个长期记忆能力差到就连上周发生了什么都经常想不起来的人来说,这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成就。因为在找准一切机会用手机和单反拍照记录的同时,我的眼睛和记忆也在不断地按下快门、不断地显影和存档。我必须记得啊,我不想错过和娃有关的一切瞬间,因为如果有一天世界突然一片黑暗,这些记忆都会是为我指路的灯光。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是假的?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仿佛这样就能将真实的世界紧紧撰在手心。但与此同时,在我脑海的身处,一片一直刻意忽略的阴影又总会阴魂不散地浮现出来。毕竟,在满天漫无边际的星光下,所有晦暗幽微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如果这个世界真实不虚,那么每当一个人独处,每当深夜一个人漫步在外,每当在地铁上昏昏欲睡时,那种从某个角落忽然欺身而上的游离感又是什么?还有时不时就会作祟的Deja vu,未曾经历过的场景却仿佛在某时某地丝毫不差地发生过的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有一个更清晰的我在另一个世界,而此时此地的我只是一个粗糙的剪影, 一张蹩脚的游戏人物贴图,看似与周围世界融为一体,实际上却格格不入……
两种矛盾的思绪在脑海中交战,谁也说服不了谁,剧烈的交锋让我的脑袋再次晕眩起来,忍不住双手抱头。
那个声音就像一本真的书一样默不作声,从我开始挣扎就一直袖手旁观,这时忽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生活在深圳这个城市?”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就算处于强烈的晕眩中,对方这个无厘头的问题还是让我有翻白眼的冲动,”这个问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如果你们真的曾经和我接触过许多次,你们肯定知道那是因为我从小就随父母搬到深圳的缘故,仅此而已。”
“是吗?所以你从来没有想过,深圳这座城市的名字很特别吗?”
特别?如果说是特别土的话,那有一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特别的?对方这两次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我不禁有点恼火:”你到底想说什么?深圳叫不叫深圳和我现在究竟有什么关系?”
“凡所命名,必有所指,”也许是感应到我的不耐烦,对方又变成了那把威严沉肃的声音,”如果我告诉你,深圳是集体潜意识海洋里的一道深渊,而你是即将被深渊捕获的溺水者呢?在潜意识的海洋里,概念化的命名就是属性的归集,你生活在深圳,本身就说明了你的处境 ——一个深渊里的溺水者。”
虽然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早已超出了理智的范围,而我也早已放弃用理性去思考我现在的处境,但对方这番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还是让我按捺不住出言反驳的冲动:”如果字面上的意思是一条深水沟的深圳,在你所谓的集体潜意识海洋里变成了深渊,那蛇口呢?难道蛇口就是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大蛇吗?大鹏呢?一只金翅大鹏鸟?再说了,上千万人生活在深圳,难道大家伙全部都是什么溺水者?你说的深渊容得下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救生员吗?”
对方略微迟疑了一下,再开口时腔调却有点古怪,仿佛带着一点赞赏:”怎么说呢,该说你瞎猫碰着死耗子,还是该夸你果然灵感敏锐,居然一眼看穿了虚掩的真实呢?”
“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蛇口确实就是一条游曳在深渊里的大蛇,而它所钟情的食物,就是溺水者的灵魂。”对方以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同时发声,庄严而宏伟。
“哈,照你这么说,那整个深圳都是这条大蛇的狩猎区域了?可是按照奥卡姆剃刀原则,我完全可以认为你所说的这些都不存在,纠缠于这样一个无法证实或证伪的比喻有什么意义上吗?”尽管对方态度的变化让我心里有一点打鼓,但他们在深圳这个话题上的谬论和纠缠让我彻底失去了耐心,说话也不再客气起来。
“我要纠正你的一个错误”,这时候对方却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耐心,让我原本担心激怒对方的一点不安和提防也慢慢消除下来,”我只是指出你生活在深圳,或者说深渊里,并没有说其他人也一样。”
“难道我还能和一千多万人既在同一个城市又不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吗?”这句话极其拗口,让我感觉有点削弱了质问的力度,但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达了,我都快被对方逗乐了,”是我以薛定谔的猫的状态生活在深圳,还是深圳是一个薛定谔的猫的城市?”
“我们可以用量子理论来解释你目前的处境,但那显然远远超出了你的知识范围,”对方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只是语气越来越严肃,”我们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说明,就是你在潜意识海洋里的投影正在替换你在真实世界的存在。另外,为什么你不可以和一千万人共存在一个节点但同时又处于不同的维度呢?借用你们某个宗教的术语,”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在同一个时空坐标的节点里,有的人看到的是天堂的胜景,有的人看到的却是地狱的焦土,这不是一直都在传播的道理吗?在你的维度里你的认知里,你所生活的这个节点叫深圳,似乎是人所共知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生活在怎样的维度、在节点里看到了什么、把节点叫做什么?在你所认知的深圳这个节点里,叠加着各种各样的城市,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你所谓的一千多万人,只不过只是相互叠加、貌似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其实永远无法真正交汇的不同维度里的存在——难道,你不是经常为了那种格格不入的游离感而焦躁不安吗?”
对方的话语让我感到一阵不安,那些该死的回溯记忆又是一阵剧烈的扰动,仿佛有某些掩藏得很好的秘密正在揭开帷幕,一些邪恶的真相即将露出闪着恶意的狰狞目光。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一切又是怎么形成的?”我低声喝问道,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你刚才说的什么潜意识的投影替换我的真实存在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了吗?”那个声音发出一声讥笑,”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杰作。”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禁大喊出声,对方的回答让我陡然恼怒起来;尽管如此,脑海里依然有很多细碎声音在提醒我,对方其实并没有说谎。
“难道不是为了打破牢笼和枷锁吗?”对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完全不受我的情绪影响,”哦,你自己制造的牢笼和枷锁。”
“哈,闹了半天,原来是我自己把自己封锁起来,然后又搞出一个什么投影要把自己替换掉?难道我有毛病吗?整个所谓的时空节点,所谓所谓的深渊,原来都是我一个人在演独角戏?”我不禁怒极反笑,厉声质问道。
“自我困锁哪怕在潜意识里,也是脑海最深层的活动。既然说到脑海,就用潜水来类比吧,一般而言,人类都只能在自我意识的浅水区游动,但总有一部分人,或是由于天赋异禀,或是由于某些特殊的缘故,有极低的概率能够从自我的浅层意识不断地向着集体的深层意识下潜,并最终幸运或是不幸地突破限制,潜入了意识最深处的全人类共有的集体潜意识海洋——换句话说,打破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那个声音再次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不急不慢地讲解道,”如果你打破了隔绝真实世界和集体潜意识海洋的时空壁障,那集体潜意识海洋就会以你自身为出口,自然而然地流向现实,而你持续的接受潜意识海洋的冲刷,自身存在开始变得模糊,最终成为一个将真实导向虚幻的概念化投影,并开始替换你的真实存在。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日渐模糊,直到你所在的时空节点被完全卷入深渊,最终成为大蛇的美餐。至于自我困锁,则是大蛇狩猎的一个关键手段。”
对方的话语如此神神叨叨又如此言之凿凿,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尽管认为自己是虚幻世界里唯一真实存在的想法很浪漫,但实在太过自恋又不符合实情,”那个声音饶有兴味地补充道,”实际上,在名为深圳的这个深渊里,包括你一共有1979个可怜的溺水者在载浮载沉。哦,你都见过他们的,在周五的地铁里。”
“周五的地铁高峰期持续时间很长,而且哪些周一到周四不出来活动的人都会出来坐车,明显就不止1979人,再说为什么一定是在地铁?他们不能在别的地方吗?”我的大脑还是一片混乱,是能下意识地反驳着对方话语里显而易见的漏洞。
“哈哈,你不会以为那真的是一座地铁吧?”那个声音忽然高兴起来,言语里的揶揄意味十足,”潜意识深藏于意识深处但是又游走不定,从概念和属性上来说,在潜意识海洋里,又有什么将捕捉潜意识的仪器具象化为地铁更合适呢?每隔一定的周期,以你们的时间来说是每周五,高新园的潜意识具象捕捉仪就会召集所有的溺水者扫描一遍,合乎标准的个体,比如你,就会被引导至车公庙,准备进入多次元解析与映射的程序。哦对了,由于技术原因,潜意识扫描过程中会产生非常多的意识冗余,并以形形色色的人类姿态显现出来,所以每到周五,高新园站就总会人满为患。另外,这些意识冗余并没有太多的智能,而且很快就会自然消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称呼他们为丧尸也不为过。”
这番话非常荒谬,但是在对方设定的情境中貌似也能逻辑自洽,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这就算是解开周五高新园站人流暴涨之谜了吗?可惜我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谜底揭晓的快感了,相比起来,我更关心对方刚才透露的所谓合格标准是什么。
“咦,你不是已经察觉到高新园站周五的人潮属于自我繁殖吗?”对方略带不解地回答道,”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判断你的意识已经足够强大,足以承受多元记忆回溯,足以承受世界的真相。”
“那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帮助所谓的溺水者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抛开所有关于真实性的问题不论,这是另一个萦绕在我心底已久的疑问,很明显不管是镜子还是导游,这个神秘的声音肯定不是现实世界的生物,可是它们却如此大费周章地搅和现实世界的人类的事情,我可不相信异世界还会有学雷锋做好事的活动。
“想必你早已猜到,我们其实是集体潜意识海洋里的生物,”对方沉吟了一会,语带慎重,”真实与虚幻的交错并不是一个平和的过程,两个规则迥异的世界的碰撞,过程当中将会产生无数意外和灾祸,比如真实世界里离奇的天灾人祸、诡异的都市传说,比如潜意识世界里概念性生物的疫情与属性归集的错乱。对于两边来说,都是非常严重的生态灾难。我们的出发点,其实是自救,而打捞溺水者,只不过是自救过程中的一个副产品。”
“不过,对于溺水者来说,虽然迷失在深渊里的风险极大,却是焉知非福的事情,”不疾不徐的声音从悬浮在空中的书中传出,漆黑封面上的蓝色电光游走不定的纹路愈发令人目眩神迷,”只有在两个世界碰撞的巨大冲击下,紧紧粘合的次元和因果结构才会产生震荡与松动,才有可能通过眼前你称之为神庙的时间线及因果分离与映射加速仪锁定不同的时间线,并根据溺水者最深切的愿望,将其投送至拥有最理想时间线的次元——简而言之,溺水者将拥有一次让人生重来的机会,一个因果重置的祝福。”
“你,能把握住这样的一个祝福吗?”对方沉声问道。
第三章:转 · 这就是从前所耿耿于怀的未来吗?
有一天醒来突然问自己
这就是未来吗
这就是从前
所耿耿于怀的未来吗
——《同日而语》,夏宇
我是自己的主人,走在迷幻梦境的桥上
金色日光照射的黄昏,牵动着我不安的内心
我曾稚气稚气地以为,我会发现世上不灭的永恒
难道这是天真的狂想,我却为它付出了所有的感动
——《旅者》,张浅潜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接收了太多光怪陆离又不可思议的信息,以至于次元穿越和因果重置这些特别中二又特别唬人的词汇也不能让我内心有太大波动了。现在我脑海里来回翻腾的只是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两个那个神秘的声音似乎一直有意回避的问题:”凭什么说我在自我困锁?又有什么原因导致我要这么做?”
对方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后才慢慢地开口问道:”你确定想要知道答案吗?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而且即使你不清楚答案,也不会妨碍次元映射——反正,你都会无缝衔接那段你最向往的理想人生,根本不会也不需要记得深渊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只想知道答案,并且绝不后悔。”脑海中那些属于回溯记忆的细碎声音里,有好几个明显地流露出了后悔的情绪,然而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再有任何退缩。
对方再次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可以直接给你看看你身处的牢笼的影像,但你可能拒绝相信。不过,即便不用影像辅助,要证明你困在牢笼里也非常容易,容易到只须几个简单的问题:你每天都乘坐七号线回家,那你知道往八卦岭方向的终点站吗?”
我已经有点厌烦这些所有和地铁扯上关系的问题,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我当然知道,太安站。”
“那你曾经到过太安站吗?”对方接着问道。
“我当然……”我脱口而出就想给出肯定的回答,但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去过太安。
“我是没去过,可是这和自我困锁有什么关系?”我改口道。
“别忘了在真实与虚幻交融的世界里,地铁就是你的潜意识的真实反映,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去过太安,是因为这个想法根本就从来不会出现在你的意识里。”对方的声音再次低沉下来。
“但这这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没有事情要去太安,那么多人也没去过啊!”我忍不住反驳道。
“是吗?可是如果我们不提醒你,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个事实?除了太安,其它地铁线路你又去过哪些地方?”对方淡淡回应着,”另外,又是谁曾经那么喜欢漫无目的地在城市游荡,喜欢去任何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是谁以前在广州、南京、天津甚至石家庄那样的荒芜之地出差时,兴致勃勃地逛遍了大街小巷?”
“又是谁,经常会不自觉地哼唱着’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那个像是抓住了我的一个痛脚,饶有兴味地问道。
“那也只能说明我年纪渐长,不喜欢到处瞎逛而已!”对方一连串的问句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反驳,同时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像以前一样每个周末就在城市里到处乱跑乱逛了。
“也许吧,”那个声音轻笑一声,意外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住在一个叫八卦岭的地方呢?”
还没等我回答,对方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凡所命名,必有所指,潜意识的世界里的规则其实很简单。你会住在八卦岭,是因为你需要一个足够有效的安全系统来压制所有可能出现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压制你所有可能发现牢笼边界的不受控制的举动。另外,难道你从来没有觉得地铁里的各式安检设备未免太多太杂,没有觉得那些黑色的安检门过于夸张吗?难道你从来没有觉得车公庙换乘的动线长得离谱,而站台又向地底探入得太深?答案很简单,其实所有这一切,都是你下意识地为自己添加的一道道安全锁,目的是不断地检测和加强自我禁锢的念头,让你不再有任何逃脱的冲动。”
“为什么一切都离不开这该死的地铁?我也坐过公交车、坐过出租车、坐过飞机,难道它们也是我凭空制造出来的安全措施吗?”脑海中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开始喧闹起来,一些黑暗的真相逐渐显现,我有点恼羞成怒地大喊道,想要借机驱散心里不断扩大的那团阴霾。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我已不再质疑自己是否具备将潜意识具象化的能力。
“因为地铁是你的潜意识的具象化呈现,地铁所能到达的地方,就是如今你在深渊里为自己划定的安全活动范围。看起来,并不是很大的一片区域。”明明只是一本书,但是我却从对方森然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同情的气息,”你的投影已经快要完全替代真实世界了,哪怕你在地面上乘坐其它交通工具走到世界尽头,其实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已。”
“哦对了,说到自我禁锢,难道你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所有工作过的公司都在地铁附近,而你又为什么对考车牌和开车那么抗拒吗?”同情归同情,那本书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正常来说,会有人拖上整整8年时间,马上就要被取消考试资格了才万般不情不愿地去考车牌吗?”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问题都更令我陷入深思,因为为什么对学车和考车牌如此深恶痛绝,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不解之谜,哪怕为此一直遭受爸妈和老婆大人的白眼也在所不惜。原先我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懒惰,但是现在看来,自我困锁的影响可能早就悄悄渗入我的生活了。
就在我不太情愿地开始正视这一可能性的同时,脑海里那些回溯记忆愈发闹腾起来,许多星星点点的线索想要连成一片,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同样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的,是从那本书上方亮起来的一幅巨大的全息地图,深圳的地图,《黑客帝国》中代码洪流那种美术风格。当我凝视着地图尝试找出几个地标时,地图的视角善解人意地开始拉近,聚焦在我最熟悉的区域,我认出来中心部分那几条明亮的线路和几个显眼的亮点,一号线、七号线、高新园、车公庙、八卦岭。它们随着地图静静地浮在空中,缓缓地旋转。
正当我准备开口询问,地图的边缘突然开始分解,暗绿色的光点四散并迅速归于黑暗,转眼之间,原本完整的地图就只剩下包含几条残缺不全的地铁线路的一小块不规则的区域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仔细分辨,还能看到区域的边缘依旧在非常缓慢地分解着,不时有一些暗淡的绿色光点飘起随即消逝,犹如被风吹入黑暗的萤火虫。只有代表着几个地铁站的光点依旧明亮,高新园、车公庙、八卦岭。
“如你所见,你所在的世界的真实样貌,”那个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的私人的真正的深圳。”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在几个亮点和地图边缘暗淡的萤火虫之间游走不定。
“地图外面那些黑暗,就是大蛇的领地,深不见底的潜意识海洋。而你所在的牢笼,终究也将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对方原本还算清亮的声音此时如同冬天结冰的河流一样,深沉中藏着无尽的寒意和萧索,”如果你不设法自救的话。”
这时脑海中的回溯记忆吵闹到了顶峰,几乎是在厉声喊叫,一个奇诡的画面随即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被困在一个犹如八音盒上的水晶球那样微小的世界里,在一片漆黑的海水里朝着海底缓慢但无助地坠落,只有不远处悬浮着两团亮光,我拼命地跳跃呼喊,想要引起亮光的注意,直到一道突兀的电光闪过,我才看清那两团亮光原来是一条仿佛比整个世界还要巨大的大蛇的眼睛……
“啊——“这个画面冲击力太强,让我不由自主地抱头嚎叫起来。那个声音默不作声,很有耐心地静静等待着。
“自救,你指的是和你们合作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头脑中那些烦人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我总算是缓了过来,只是感觉特别虚弱。喘了几口气,我定定地看着半空中漂浮的那本书,依旧心有余悸地问道:”通过那个神庙?”
“通过泛用型概率性多次元时间线及因果分离与映射加速仪,”对方不厌其烦地认真纠正着,紧接着又问道,”从你的状态来看,你的回溯记忆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吧,如何合作自救还需要我们加以说明吗?”
“通过神庙将牢笼中的自我意识映射至另一条理想的时间线,以此实现次元穿越,实现因果重置。”我一边沉吟一边低声回答道。那些所谓的回溯记忆已经全部融入我的脑海,事情的原委我确实已经基本知晓。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获得答案。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我画地为牢,陷入自我困锁呢?”我仰起头,一字一句地问到。
对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黑色封面上的纹理时暗时亮,我也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对方终于打破沉默:”自我困锁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是有些强烈的诱因,可以显著催化这一过程。”
顿了一顿,那个声音接着说道:”我们观测到的第一次明显的加速,来自2018年9月20日。”
说完,对方再次沉默下来,仿佛知道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
“2018年9月20日,大宝的生日,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越来越低沉,”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小孩的出生,却会让我进一步地困住了自己?”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声音中隐隐的怒意,那个声音以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开口说道:”别误会,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小孩的爱。从我们的记录、从之前的试验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你对大宝的全心全意的付出,以及你在过去一年里发自内心的快乐。”
“但是,即便是在太阳的光辉下,也会存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甚至阳光越是耀眼,阴影就越是浓烈。”随着对方的话语,一幅幅大宝的全息影像开始在书页上方浮现出来。我看着这些画面,嘴角忍不住就弯了起来,但随即就感到一阵懊悔,要不是这个真假难分的噩梦,这时候我应该早就回到家里,早就和大宝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爱是一种深刻的联结,但同时,也是一种深入的束缚,”那个声音,”你还记得,上一次完全支配自己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吗?上一次旅行?上一次看电影?甚至,上一次没有任何打扰地吃饭?在这一年里你错过了多少美剧?你的健身计划为什么不得不持续往后推延?有多少次,你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却还要打起精神哄着孩子?又有多少次,因为孩子你和那位精神和肉体都凌驾于你的老婆大人爆发剧烈的争吵 ——“
对方似乎还想连续不断地追问下去,但是我已经豪不客气地打断了它们:”抱歉,如果只是这些事情的话,我不觉得会对我造成足够的困扰,起码不足以到形成牢笼的地步。相比起大宝带来的快乐,这些代价不值一提,而且我也心甘情愿。”
这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所以我非常坦然地盯着对方,等待着着对方的回应。
对方似乎毫不在意,哈哈一笑说道:”当然,我们完全相信你说的话。只是,坦白说人类毕竟是脆弱的生物,即便再心甘情愿,时间久了,次数多了,该有的压力始终会积累起来。难道,如果你坦率地回想,真的没有一刻产生过想要逃脱的念头吗?”
这句问题让我沉默起来,因为它准确地触及了一件我不愿意回想却又时常想起的心事。我想起7月的一天,星期六下午,在推着大宝在小区楼下来来回回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大宝始终不肯睡觉并最终哭得撕心裂肺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住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确实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恰好当时娃姥爷过来查看,我几乎是将大宝塞给他就急急离开了现场。之后每次想起来,都感觉一阵羞愧和自责——那么,那算是一次逃离吗?
我感觉到对方以审视的眼光望着我,尽管一本书不可能有眼睛这个器官,就连其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审视和裁决的意味:”同一样事物,在真实世界和潜意识世界分别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映射,如果你想逃离某处,对于真实世界来说,那是一个新生的潜意识里的概念性的牢笼;而对于虚幻的潜意识世界来说,却是打开了一道通向真实世界的裂缝,一个存在于你的脑海里的偷渡入口。而游曳于集体潜意识海洋里的大蛇,总是能准确地嗅到入口的气息,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痕。它会驱使潜意识世界的虚幻气息不断不断地腐蚀那道裂痕,不断地扩大偷渡的入口,让你成为不算散发着虚幻气息的空洞的人形投影,直到有一天,它能够从入口长驱直入,将你和整个牢笼一口吞入腹中。”
“到了那个时候,你将真正地永远地堕入深渊。”对方的声音森然冷冽,话语中传递的信息让我不寒而栗,我想起之前那差点让我崩溃的一闪而过的画面中,那条巨大无比的大蛇和它那双疯狂、邪恶的眼睛。
“潜意识世界的侵袭缓慢而难以阻挡,且不易察觉,”对方继续解释道,”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你会持续地下意识地构筑起更为坚固的牢笼,你会成为你自己的监狱长。等到潜意识世界侵蚀到达一定程度,你下意识的自我禁锢就会以各种形式具象化地显现出来,比如之前提到的地铁里所有夸张而毫无必要的检测设备。这是一个牢笼与入口相互转化又相互催生的加速过程,在这过程中,你想要逃离的念头将会不可抑止地越来越强烈,直到质变的那一刻。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你在小孩面前拿出手机的次数越来越多、沉迷于手机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句问话再次让我陷入了沉默,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让我心虚。此时此刻经过对方提点,我才仿佛拨开了眼前的迷雾一样恍然大悟:是啊,为什么我和娃在一起玩的时候还要频繁掏出手机而心不在焉呢,还有什么比全心全意地和娃度过每分每秒更加重要吗?
见我久久不语,对方反而轻笑一声开口说道:”看得出来你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所以我得告诉你一个能让你好受一些的信息——虽然你和小孩在一起时出现越来越多的走神情况,但这些还远远不足以让情况恶化至当前的地步。”
这句话确实让我好过了不少,起码,在和大宝相处时我并不是那么糟糕,但同时又让我更加担心起来:”所以,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更糟糕的事情吗?”
对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次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声音也变得格外严肃低沉:”对于负面的情绪和想法,人类都会下意识地加以防御和予以消解,这是人类的本能。而大蛇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真正依赖的,其实是那些积极、正面、光明的情感。几乎没有人会对正面的情绪怀有戒心,所以也几乎没有人能够逃脱大蛇的控制。”
停顿了一会,对方低声说道:”是爱,大蛇真正依仗的,其实是你对小孩的爱。”
“不可能!为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对方悠悠反问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们的道理不是一直都这样说的吗?”
“可是……”我还在思考对方话里的含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2018年9月20日,你小孩出生的那一天,是你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对方紧接着追问道,”就算在那样的狂喜中,难道你没有一点点的恐惧?没有害怕是自己是否能够胜任父亲的角色?没有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肩负起即将到来的责任?”
“随着小孩慢慢长大,难道这种忧惧不也同样随着喜悦同步增长?”对方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响亮,”奶粉、玩具、疫苗、保险、食品安全、幼儿教育、学位房……所有这些,难道不都让你日渐忧心忡忡?而每一次看新闻,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那么多耸人听闻的社会事件,尤其是那些和儿童安全相关的惨剧,不都让你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黯然祈祷?难道,你不是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这个世界会好吗?难道你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你的小孩,是否能够生活在一个越来越好的世界?”
是啊,这个世界会好吗?如果不会,那将娃带到这个终将更加败坏的世界,真的是负责任的行为吗?我想起结婚前、生娃前,和很多朋友都有过类似的讨论,有的乐观,有人悲观。当年我是乐观的一派,可是现在,在看过了那么多灰暗的现实之后,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坚定了。那么,会不会有一个世界,一切都更加美好,我和老婆大人可没有后顾之忧,而娃也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呢?
见我久久沉吟不语,那个声音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一样开口说道:”如果你在思考这个世界会不会好,我想你可以听听更客观的意见,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主观的意见——你自己的意见。”
“什么意思?”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们曾经提过,在你这次之前,我们已经有过三十七次类似的试验。一般来说,次元映射越是深入,我们和试验映射体的联系就越是薄弱,等到稳定的因果映射关系完全建立起来,真实世界和潜意识世界就会断开连接,我们和映射体就会完全失去联系。尽管如此,每次试验我们还是会要求映射体在进入另一条时间线时回传一些信息,以便更好地改善试验操作。三十七次里面,只有两次,我们侥幸收到了映射体传回来的信息,两段非常模糊残缺的意念,经过我们放大和破译以后,是两句类似告诫的话。人类的意识想要摧毁非常容易,但是想要破解却比登天还难,在多次的意识扫描中,我们不讳言对你的意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但仍然缺乏足够的信息来理解这两句话。这两句话的含义似乎非常明显,对但也许藏着一些你才知道的秘密。”
随着对方的话语,两行文字在书本上空显现出来:
“这个世界,只是一座土牢……”
“在地狱里欣赏风景,在水泥地上种花,有意义吗?”
这两句话都传递出令人不安的灰暗气息,我咀嚼着这两句话的含义,原本平静下来的脑海又隐隐有翻腾的迹象,之前的那两个”我”,到底想告诉我、告诉自己些什么呢?
一时之间也想不到答案,我决定先问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为什么需要重复那么多次的实验?以及,哪些实验里的我又都哪里去了?”
仿佛知道我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对方没有一点迟疑地回答道:”次元映射是非常困难的操作,即便是我们,也得经过反复的尝试才有望取得成功。之前的那么多次尝试,就是一个分析校准的过程,你可以理解为收音机调台。至于过去的那些你们,你并不需要担心,他们只是我们抽取出来的具有你的自我特征的一部分意识,并没有像现在的你一样具有完备的自我,而之前的实验也是是没有彻底跨越次元障壁的前哨打探,当实验结束,那些意识就会以多元记忆回溯的方式回归你的脑海,潜藏在记忆深处,等待着觉醒。这,也是你会感受到Deja vu,你会越来越快察觉到世界异常的原因,毕竟经历了那么多次,回溯记忆藏着再深也会渗透出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响。”
“你所说的意识抽取,就是发生在高新园地铁站吗?”我低声问到。
“是的,那是我们的研究中心。当然,意识抽取其实也征得了你的同意,如果仔细回想一下的话。”那个声音回答道。
“嗯,似乎确实如此。”我回想了一下,隐隐约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也没有太在意,继续低头苦苦思索,眼下想明白自己的两条留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见我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对方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们并不想催促你,但是该了解的情况你都已经了解,现在到了决断的时刻了。毕竟,你的这个世界已经危在旦夕了。”
“我们已没有足够的资源来进行下一次试验,这将是你最后的机会。”
那个声音如此说道。
第四章:合 ·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多余的花卉徒乱天时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余的花卉徒乱天时
——《恋歌》,徐訏
听到这句话,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望向悬浮在半空中的我的私人的深圳,一个冰冷海水包围下的残缺的小城,就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有虽然精神和肉体都凌驾于我但其实心里很在乎我的老婆大人,最重要的,还有爱笑爱闹的娃 ——虽然,我已经有点分不清,哪些人是真实,哪些人又是虚幻。
“如果我选择穿越到另一个次元,那我身边的人都会消失吗?”我哑声问道。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和他们真正相聚,”对方的声音平稳诚恳,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你内心最深处的仰望,不就是和他们一起吗,在一个更加完美的世界?虽然你不会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你所爱的人,都会在你所选择的世界里。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幸运的机会。”
书本上方,一个个娃的影像来回闪现,笑得都那么开心,脸上那个恼人的小包包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和所爱的人生活在一个更加完美快乐的世界,那绝对是一个最珍贵的祝福。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抬头望向远方,远处的神庙依然静静漂浮着,散发着灿烂而柔和的光芒,仿佛可以照彻人心。
“那么,需要我怎么做呢?”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也就多想,直入主题。
似乎为我的表现感到鼓舞,对方缓缓飘落到我的身前,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喜悦,:”其实很简单,当你决定出发,你所在的船舱就会开始加速,直到最后穿过多次元时间线及因果分离与投射加速仪的中心,也就是神庙中心那一束光芒。光芒之后,就是你渴求的理想世界。在开始次元穿越的瞬间,你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像是在穿越一道透明的橡胶墙壁。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将右手放在我们留下的这本书上,将你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意念全部灌入其中。很遗憾,我们在加速开始后就必须离开,但这本书作为一个放大意念的仪器,将会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们能够给予你的最后的礼物。”
停顿了一会,对方又补充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最后还需要提醒一下,次元映射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如果你离开这里的意志不够坚决,你就会被困在这个世界里,直到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嗯。”我点了点头,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追究一切究竟是真实或是虚幻,我只想一切快点结束。
“那么,十秒钟后将启动加速程序,”对方带着一点释然和明显的轻快说道,”希望我们不会再见,这就是最好的祝福。”
话音刚落,船舱上方所有的影像都迅速黯淡下来,转眼间就消失不见,只有一本合拢起来书飘落在我身前,漆黑的封面上已经没有任何光影和纹路。
那个声音居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告别的机会,倒是干脆利落得出人意料。按理说,雷锋不都是要合照留念的吗?
还没等我多想,一股沛不可当的巨大的推力从背后涌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前飞扑出去。只一瞬间,原本远在天边的神庙就已经到了眼前,水晶一般的结构下那股明亮而柔和的光芒充斥了我整个视野,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光芒的波动一阵阵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脸庞——不是说好的加速吗,这根本就是瞬间移动、哦不、瞬间投掷啊!
眼看我要像一颗被投石机掷出的石球一般直直钻入光芒之中,眼前骤然浮现出一道厚厚的半透明光膜,而下一秒我就会被拍到光膜上变成一幅后现代的绘画,大惊之下我不禁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抵挡,正好就一掌抵在了那本书厚厚的封面上,一股同样无法阻挡的反向巨力顿时涌来——
世界仿佛骤停了一瞬间。
完全超出我的承受极限的巨大压力和痛苦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松脂中奋力挣扎的一只小飞虫,但是这些感受一瞬间就被我抛诸脑后,因为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一个响彻整个世界的宏大声音吸引,直接在意识内响起、犹如太阳、星系、宇宙一样无以名状地巨大、发出星河碰撞般的巨响、让人只能仰视和摩拜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愤怒而焦急地质问着我。
我完全听不懂这个声音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它在质问我是否真的想要脱离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愿意接受命运的祝福,它在急躁地等待我的答案,并且不会给我留出太多时间。稍有迟疑,我就会被两个世界的重量碾得粉碎。
竭力的吸了一口气,眼前闪过大宝狡黠的笑容,我用尽全部力气大喊道:”不!我拒绝!”
满眼的神庙光芒骤然一停,仿佛它的呼吸因为错愕而乱了一个节拍,随即猛烈地爆发开来,无比耀眼炽烈的白光扫过我的身体,一瞬间就让我失去了视觉,在整个星空世界被白光吞噬之前,我眼角扫到手前的那本书也瞬间崩解,一条小蛇一般的黑色虚影陡然浮现又立即被光芒吞没。
耳边响起来的,还有一声惊怒交加的狰狞嘶喊,不出所料地来自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愚蠢的家伙,你就永远沉入深渊吧 ——“
“看来有人想要搭便车偷渡呢。”忍受着无边无际的挤压的痛苦,我竭力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嘶吼声戛然而止,我也完全失去了意识。
尾声: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
If we stand here together We can laugh at what we’ve done All our time has been wasted And there’s nowhere left to run There may be trouble up ahead Will we be sleeping in our beds Or will we arise to a new world
——“Great Hosannah”, Kula Shaker
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我睁开了眼睛,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看来又在地铁上睡着了。
车厢里响起熟悉又陌生的播报声:”本次列车终点站八卦岭到了,请带齐您的行李准备下车……”
终点站八卦岭……终点站……八卦岭……八卦岭!
——仿佛一道闪电从脑海中掠过,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回想了起来,原来之前发生的并不是梦!
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旁边坐着的大妈被吓了一跳,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只好讪讪地跟着众人走出车厢。
全部都想起来了!脑袋还是昏沉得厉害,我赶紧在休息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安定一下怦怦直跳得厉害的心脏,同时也安抚一下失落的情绪。尽管下定决心时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心里隐藏的一丝侥幸无情落空,还是让我有点难过。
如果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那么现在我就是处在一个不断被蚕食的残缺世界里了。
不知道世界末日什么时候会到来呢,好在不管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到家,很快就可以见到大宝了,这小家伙应该也会有点想我了吧。
竭力地平复了一下情绪,那条黑色小蛇的虚影和嘶吼还历历在目——这把总算是赌对了,我不无后怕地回想着。
说真的,对方的提议非常吸引,几乎是不可抵抗的诱惑,我也差点就上当了。只是,始终有几个疑点让我犹豫不决。
首先是对方提到的重复试验的次数,未免太多了。按照它们所说,和我一样被困在同一个性质的深渊里的人有1979个,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人脱困,危机都可以解除。我自认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单单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资源并不合理,起码对方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除非,它们有一定要让我离开的理由,它们有只有让我脱离这个世界才能达成的目的。
其次,从它们透露的信息来看,显然它们对我的记忆具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意识的操控也有非常高的水平,如果他们在过往的试验中给我植入虚假的记忆甚或进行洗脑,我根本无法分辨。甚至,从神庙的技术水平来看,所谓的试验很大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幌子,每一次都只是洗脑而已。如果所谓的泛用型概率性多次元时间线及因果分离与映射加速仪本质上是一个洗脑机器,就算它真有次元穿越的功能,那谁知道进入其中会发生什么?谁能保证在另一个时间想出来的我还是我?
另外,我对大蛇对真实世界的影响力、对我自我禁锢的控制程度也存在疑虑。尽管对方说的话都戳中了痛点,但我始终忍不住怀疑,大蛇的影响力真的到达如此地步了吗?如果”凡所命名,必有所指”属实,那么在大蛇幕后操纵的世界,为什么还会出现”大鹏湾”这种地名,为什么我还会住在”鹏盛街”的”盛世鹏程”?大蛇有任何理由要让天敌的形象投射到它把控的世界里来给自己添堵吗?在我提出疑问时,为什么那个声音对”蛇口”大加阐述,却对”大鹏”避而不谈?然后,虽然八卦勉强有镇压的意思,但其最核心的意义却是辟邪,所以我住在”八卦岭”,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避开邪物、避开大蛇的侵袭。那么,那个声音为什么要误导我呢?
最后,在对于爱、对于娃、对于养儿育女这件事的理解上,我们实在有太多根本上的分歧。从我自身的理解来说,也许爱可生忧、爱可生惧,可是爱中也有安定、爱中更有光明;也许爱中有束缚,可是爱中更多的是自由;也许爱中有忍耐的不甘,可是爱中更多的奉献的喜悦;如果说爱是一座牢笼——不,真正的爱绝不会是一座牢笼,它更像是一座城堡,如果它限定了一个范围,那也只是为了让我们在力所能及的安全范围内做到最好——
只要看着大宝的笑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所有对于爱的理解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几乎不需要我进行任何思考,更不需要任何证明。所以,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大宝的存在会催生我内心的枷锁,会让我陷入自我困锁的牢笼。在过去的一年里,尽管做得还远远称不上令人满意,但在带娃方面,但我刷新了很多错误的认知,了解了很多新奇的知识,掌握了一些实用的技能。尤其是,和大宝相处得越多,我对父母、对岳父岳母、对精神和肉体都凌驾于我的老婆大人的情绪和感受也都体会得更深,能够更深入地看到自己的缺点(当然改正地不够好啦,主要还是懒)。至于大宝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即便我努力的探索和理解,依然每天都有新奇的发现。
所以,当我已经在大宝的引领下从自己的舒适区走出去了那么远,又有谁能说服我,娃的存在是我在人生路上禁足不前的根源?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那个声音,或者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条大蛇,即便它们所说的一切的都是真的,我也会选择留在目前这个世界。娃在不同的次元不同的时空具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喜欢这个想法,甚至觉得闲暇时候想象一番也是挺有趣的事情。但归根到底,只有这个世界的大宝,才是唯一真实不虚的大宝,只有他的真实才能昭示我的真实,我还得想办法让他脸上那个恼人的小包包赶紧消下去呢。
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下来。
何况,之前试验里的那两个我费尽心机地留下来的告诫,也是让我必须留在原来的世界。
我坐了好一会,理清了思路,情绪也就渐渐平复下来,于是长吸一口气,起身准备出站。
经过大堂的地铁路线全景图时,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不出所料,上面的路线和印象中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七号线往东的终点站从太安变成了八卦岭,往西的终点则是一个我从来没印象的地名;至于一号线,原本直达机场的路线现在到了高新园就戛然而止——其它路线也大抵如此,虽然我原本也不记得那些路线的起止站点,但总之现在的地铁覆盖范围比原先缩小了非常非常多。
好吧,看来是需要花点时间适应一下全新的城市地理了。不知道出了这些终点站向外走,走个多久就会到达城市的边界,而在边界又会看见些什么?是会看见无尽黑暗的虚空,还是会看见萤火虫一样的空间颗粒不断飞舞消逝?
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完全无法想象目前站外是什么样的光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非我掌握空间穿越的技术,否则这异变后的小小城市具有不可逾越的明确疆界,的确像是一个牢笼。不过,就算是牢笼又如何,起码我还有家人,还有大宝。何况,既然已经身在其中,我就得尽最大的努力去进行探索。因为只有”我检视得越细致,这个狭窄的空间在我眼里就变得越美丽、越宽广。”这句话来自一位名字很长总是记不住的法国历史学家,是每当我自我怀疑时拿来鼓励自己的一个信条,也是之前试验的那一个我想要告诉我的真正内容。狡猾的大蛇以为那句话是证明我身陷牢笼的一个佐证,殊不知却是我对我自己的一个隐晦提醒。
“这个世界看似一座阴湿的土牢,我们却想去了解它。这个欲望隐隐地折磨着我们所有人。我感到,如果不努力去探索我的这座监狱,我就无法安然离去,而我检视得越细致,这个狭窄的空间在我眼里就变得越美丽、越宽广。”
——阿斯托尔珀·德·居斯蒂纳
而另一句话,前半句指向《看不见的城市》的结尾,说的是如果不想在犹如地狱的生活中沉沦,避免受苦的方式就是”在地狱里找出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习认识他们,让它们持续下去,给他们空间。”而后半句,则是忘了在哪里看到的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它们都是我时常用以自勉、用以汲取力量、称得上信条的勇气源泉。
大汗已经在翻看另一些绘着在噩梦和咒诅中吓人的城市的地图:艾诺克、巴比伦、耶胡兰、布图亚、勇敢的新世界。
他说:”如果我们最后只能在地狱城上岸,那末,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而它正好就在那里,也就是海潮牵扯我们卷进去的、不断收缩的旋涡。”
可是,波罗说:”活人的地狱不一定会出现;要是真有的话,它就是我们如今每日在其中生活的地狱,它是由于我们结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我们有两种避免受苦的办法,对于许多人,第一种比较容易,接受地狱并且成为它的一部分,这样就不必看见它。第二种有些风险,而且必须时刻警惕提防:在地狱里找出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习认识他们,让它们持续下去,给他们空间。”
——《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过去试验中的那两个映射体都在提醒我,留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也许希望渺茫如同在水泥地上种花,但谁又真的敢说没有种子能够穿透坚实的水泥,开出骄傲的花朵呢?我希望从现在起自己能够一点一点培育起来、也希望大宝能够一点一点继承下去的,不就是这样一种哪怕在越来越险恶的世间,也能坚韧、乐观、不畏险阻地生活下去的信念吗?
我们埋在土里的愿望 谁能把它象流水一样地遗忘
谁能
我们藏在心里的种子 谁不说那是年青的血在流淌
谁能
想起远方的时候,你看它就会长出来
豺狼出没的时候,你看它就会长出来
亲人呼唤的时候,你看它就会长出来
不能低头的时候,你看它就会长出来
——《长出来》,野孩子
定了定神,我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地铁路线图,准备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却扫到路线图上似乎有细碎的光芒一闪而没,而且形状似乎也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 ——咦,这几条线路原来这样的吗?有这么长吗?
带着一点疑惑,我凑近前去。仔细盯着看了一会,甚至用食指一一指认,然而没有什么闪光,我熟悉的残存的一号线和七号线也没有什么异样,一切似乎都是我的错觉。看来自己已经被大蛇给整得疑神疑鬼了,我苦笑了一下,顺手在路线图上轻轻一拍——
还没等我收回手指,眼前奇变陡生——以八卦岭站为中心,无数闪着亮光、犹如无数细小的毛玻璃方块组成的半透明马赛克浪潮蜂拥而出,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仿佛图上的那个站点是一个正在喷发的宇宙奇点。浪潮涌过之处,画面上的地体路线图也在急剧地发生变化,所有路线仿佛活过来一样飞快地伸展着躯体,一个个站点随着路线的延伸迅速浮现出来——我看到七号线从原本中断的八卦岭站一路向前延伸,红岭北、笋岗、洪湖、田贝……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站点冒了出来。最后,依然是停在了太安,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理论上不存在的、神秘的太安。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股半透明马赛克波浪已经毫不费力地漫过了路线图的边框,继续向着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虚空涌去。我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被冲破了一般,那一瞬间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大宝的笑脸,浮现出他那一双仿佛藏着一个世界的眼睛,心底的所有疑惑终于全部解开——
由始至终,虽然看起来那个声音、那条大蛇针对的是我个人,可是它们真正的目标其实却是大宝。准确来说,是大宝眼中藏着的那一个世界,一个全新的、光明的、不断成长的、还没有任何杂质的新生世界。对于大蛇来说,只要有这样的世界存在,它们就永远无法把我真正转化成空虚的投影、永远无法在这个世界里制造出真正的深渊、也永远无法完全蚕食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因为哪怕再多杂念,只要面对大宝,我所有无谓的念头都会被净化得一干二净,我始终都能拥有一片安全的空间。甚至,如果我足够坚强,这片安全空间甚至还能不断扩张,还能庇护更多的人。
所以,所以大蛇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设下这个圈套,需要如此迫切地怂恿我脱离这个世界,因为只有那样,它们才有机会消除大宝带来的威胁。毕竟,一个新生的世界如果缺乏足够的呵护,还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呢?另外,如果我猜的没错,假如我选择了映射至另一个次元,附在书上的大蛇也会找准机会潜藏在我身上,而我就将变成一个跨次元的活体污染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所谓次元穿越因果重置的把戏,危及其它次元的大宝们。
好一个阴险又狠毒的计划啊!幸好,还有大宝和他眼里的世界保护着我,哈哈 ——想明白了一切,我不禁心情大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种满满当当混杂了责任感、自豪与感激的奇妙情感涌上心头——爱是守护,更是感激,再没有其它时候让我对这句话有更深的领悟了。在大蛇制造的深渊里,大宝是我天然的救赎者;而在他的世界成长的过程中,我将会是他信赖的守护者,就是这样一种父与子的关系,还有什么比被授予这样一种守护的责任更令人自豪、更令人感激的事情呢?
再也不看又一次面目全非的地铁路线图,我干脆地转身向出口走去,一点也不在乎如今所有路线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反正,既然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既然我已不再自我困锁,那就找个时间把所有路线都走一遍呗,带着大宝一起。
走出地铁,恍如隔世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天色意外地还不算太晚,天边有着明亮的晚霞,甚至还有几颗明亮的星星,似乎和原来的世界没啥区别。不过凝神细看,就会看到天空尽头有微弱的光点闪烁,有隐约的半透明的波浪翻涌。我知道,那是大宝的世界还在不断成长、不断扩张。这是一个隐秘的奇迹,除了我之外,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却一无所知。至于大宝的世界最后会成长到什么地步,能不能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璀璨的小宇宙,我并没有太担心,因为接下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见证这一切。守护着娃的世界,给他空间,让他成长,陪伴他探索这个世界(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不就是我今后每一天的责任吗?
而现在,我只想回家,我只需要回家。
朝着家的方向,我快步向前走去。
(按:一个拙劣的故事,但记录的确是养娃一周年时的真实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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