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其三：内卷

这些天大风稍敛 
几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前 
一批仿佛面善的人手提礼盒 
神色严峻而亲切 
其中一个拿出丝绸和玉器 
形貌古旧，触手温暖 
请我随他们同走天涯 
以秤分金 
去天下所有上好的店铺里 
换几套衣服穿穿 
我想起多年以前的这一天
另一批身形消瘦的人 
手捧书卷和司南渡海前来， 
劝我拖带一家老小 
迁居繁华的州城 
如今时光流转， 
他们多数已有功名 
我还是这样起身迎客 
听他们讲诉惊天动地的事迹 
大伙纳头相拜，
思谋落草 
然后摆下酒宴， 
击掌高歌 
灯火通宵达旦 
天明时我送走他们， 
大风又起 
我心里已经一片安宁

《好汉》，宋渠、宋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比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公司的习惯。

早早出门可以避过早高峰，可以保证30分钟畅通无阻的早班通勤，其中包括20分钟高速上的满速飞驰。

只要跑得足够快，烦恼就追不上我。

更重要的是，早到办公室可以让我拥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一份专属于早起者的特殊奖励。

停好车后从货梯上到10楼、经过茶水间时把灯打着、顺手启动咖啡机、到座位放下背包拿出电脑放好、最后拿起咖啡杯回到到茶水间清洗杯子——这时咖啡机刚好完成启动和清洗，正好可以接上一杯浓浓的黑咖啡。

然后我就可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慢慢放空自己。

这一刻感觉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烦恼，都在咖啡氤氲的香气里烟消云散。

很可惜，今天注定是享受不到这份特殊福利了，因为一踏进办公室，我就发现现场居然已经挤满了人——

部门领导们都在，还有很多穿着类似警服的人员，正在四处忙碌着。

这不科……我还来不及完成感叹，就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办公区里所有桌椅都被极其暴力地掀翻在地，断折损毁破烂不堪，各色电子设备、办公用具散落一地，现场混乱不堪，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人惊恐的是，东面一整片墙壁都已消失不见，就连顶层天花板都被掀开了一个狰狞的大口子，看得到阴沉沉的天空，简直就像，就像——

“妈呀，这是遭了台风了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现场众人闻声齐齐望了过来，眼神中有些莫名的意味，让我不仅有些紧张，随后一名警察模样的工作人员拿起笔记本向我走来。

“今天凌晨办公室有些突发情况，我们需要请你配合提供一些信息。”对方完全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但还算有礼貌。

我看到领导向我示意配合，于是就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这么早上班吗？”对方的语气有点疑惑。

“差不多吧，早点到公司，趁着没人可以放松一下，舒缓一下压力。”我老实回答，这没什么不好说的。

“你很幸运，这习惯很不错……”对方一边记录一边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但不等我发问，就继续询问起来。

“你和刘狄熟悉吗？”

“刘狄?”我有点疑惑对方为什么会提起他，下意识地向刘狄的座位看去，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他的位置非常倒霉地正好处在了“风暴”的中心。

我和刘狄谈不上熟悉，就是普通同事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我正好相反。我几乎总是最早到公司，而他几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他之前多年服务于互联网公司，到了我们这个传统行业似乎也改不了996留下的烙印，而且最近他负责的项目正好遇到了一些问题，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所以他留在办公室加班的次数和时长都愈发夸张。有时候我们半开玩笑地说他以一己之力拉高了部门的内卷程度，他也只是笑笑不做辩解。

只有在谈起旅游的时候，他会特别健谈，神采飞扬，完全换了一个人，我们也是那会才知道他是一个走遍了海内外不少地方的旅游达人，立志于环游世界。

工作很拼、内向沉默、酷爱旅游，除此之外，我发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那他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对方这个问法让我皱了皱眉头，这是表示今天办公室的惨状和刘狄有关吗？可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就算是加班到疯狂，也没有办法造成这样的破坏吧？

“似乎也没有什么……”我努力回想着，“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最近似乎咳嗽得很厉害？”

对方似乎很感兴趣，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但照我看来，那也只是因为持续加班导致身体不适引发的咳嗽，只是刘狄每次咳嗽的动静大了点，半个楼层都能听到他竭力压抑仍不受控制的咳声。

“另外，有件事情和刘狄本身没有关系，但非常奇怪，就是部门这片最近几天都非常闷热。”我想了想，又补充道。

这确实是最近特别离奇的事情，仅次于今天早上部门的惨状。明明是寒潮来袭，明明在外都要穿羽绒服，但就偏偏部门这片区域哪怕开着空调穿着短袖，都会热得直冒汗。找物业来看了几次也不得要领，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果然。”警官似乎对我提供的线索非常满意也得到了想要的证据，因为他居然合上笔记本就准备离开了。但我没说啥有用信息啊，而且我满头疑惑还没人解答呢，于是我连忙拉住对方，同时问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办公室这一切，难道都是刘狄造成的吗？”

警官沉吟了一会，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行吧，告诉你也无妨，这一切确实都和刘狄有关。”

这点我已隐约有所猜测，所以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I.T., 非常典型的I.T.现象。”对方语调低沉，意味深长。

“IT？可我们并不是IT公司啊？”对方这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啊，抱歉，不小心用了内部术语。”对方随即解释道，“我说的并不是惯常理解为信息科技的IT，我说的是Internal Tornado的缩写，用你们最熟悉的话来说就是……”

对方斟酌了一会，似乎在选择词语，最后终于说道，“就是内卷。”

“内卷……”一个让我自己都害怕的荒诞猜想突然浮现脑海，让我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

“你的意思是……”

“没错，你很聪明，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对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刘狄化成了龙卷风，席卷你们的办公室，最后消失不见。”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道。对方如此干脆利落，让我有点猝不及防，我还完全没有做好面对那个黑暗猜想的心理准备。

“有非常多的可能，相信我，我们是专业的。”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语气异常冷峻低沉，“我们处理过太多类似的案件，诱因各不相同，但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可能是工作压力、可能是中年危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总之，某些人的压力不断积累，却无从宣泄，持续低沉压抑的内心气候不断卷动、变迁、坍缩，最终形成不可阻挡的内心风暴，然后注定在某一刻失去控制，呼啸着席卷身边一切。”

“包括前段时间你们办公室的异状，离奇的高温和刘狄不受控制的咳嗽，都是龙卷风正在他体内逐渐成型的缘故，逐渐变成一个人型的热带性低压气旋。”稍作停顿，对方接着补充道。

我听着对方冷静甚至有点冷漠的口吻，胸腔中突然腾起一股难以控制的怒气，几乎有想要高声怒斥的冲动，虽然我明白对方并没有任何过错——但那又是谁的过错呢？看着办公室内破败的一切，眼前不禁闪过那些天刘狄越来越阴郁沉默的脸，耳边隐约响起他那极力压抑仍如风暴一般的咳嗽声，但沉默良久，最后我只是黯然地长叹一声。

“他那最后是……”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同时内心一直有另一个声音在逼问着我——如果那几天我有问候关心一下他，事情会不一样吗？

那个警官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直到我呼吸平和下来，才慢慢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形成内卷现象，那需要同时满足很多条件。刘狄会变成一阵风，证明他意志过人，有强烈的自驱力，但同时内心又极度渴望自由——两股力量的冲撞让他不停向前转动一刻也停不下来，很可惜过于内向的性格让他失去了平衡。至于他最后如何……我只能说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至少，他是自由的。”

自由，是吗……？

警官转身离去，剩下我面对眼前这面目全非的一切，伴随着从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缺口猛烈灌进办公室的12月的冷空气，一股浓浓的无力感袭上身来。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点羡慕刘狄，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乘风而去。然而我内心非常清楚，有些人的意气会在愤怒和不甘中酝酿成风暴，有些人的意气则注定只会在等待和蹉跎中消磨成一声叹息，而最后这点明悟更让我心情加倍沉重起来。

望着“窗外”再无遮拦的阴沉天空，听着呼啸而过的嘈杂风声，想起过去、现在和未来背负的和辜负的一切，我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默默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