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其一：摸鱼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楚王梦雨》，张枣

自动驾驶的小型飞机失事坠毁沙漠毫发无伤已经是奇迹，而在没有任何食物只有一个小小水源的情况下能够撑过三周、撑到搜救队发现我们俩，就更加不折不扣是奇迹中的奇迹。

所以我非常理解搜救队和各路随行媒体的疯狂。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们也许正在见证航空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在完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他们究竟是如何撑过三个星期的呢？甚至，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听着身旁女记者激动得有点失控的声调，我心底不禁笑出声来。

嘿，你们对奇迹根本一无所知。至于吃些什么嘛……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比失事前还胖了一圈的肚子，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老张。

老张是和我一起流落沙漠的同事。经过三个星期的荒漠求生，尽管饮食无忧，但我浑身已脏乱不堪，看起来比战乱地区的难民还要凄惨。但是老张，老张身上却是连沙尘都没多少。最重要的是，和我精疲力尽又极度紧张的可怜虫模样截然不同，老张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像是还在办公室里悠哉悠哉上着网一般。

这也是曾经我最看不惯老张的一点。办公室里谁都很忙，就他一个小胖子看起来分外悠闲，也分外气人，尤其是他到点就走，从不假装加班。

在劫后余生的狂喜过后，我遍寻四周却惊恐地发现找不到任何食物来源，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让我陷入绝望的哭泣，看着醒过来后就一直好整以暇地欣赏风景的老张不禁怒从心头起，心底咒骂着也许跟这样一个讨厌的人流落荒漠等待末日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直到我见证奇迹的那一刻。

那会夕阳西下，整片沙漠被落日染成金色，有那么一刻我们就像是坐在金黄色的海面上。我看着老张的手在空气中缓缓划过，就像是游泳时在感受水流的波动那样，一尾鳞片还带着点点水珠水珠还反射着夕阳光芒而光芒是如此耀眼的大鱼就凭空出现在空气之中，尾巴握在老张手里，正在剧烈地扭动着。

我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食物危机就此解除。我们的运气真的不错，除了没有吃的，飞机上的帐篷、衣物及其它工具都散落在四周不远处，只要有吃的生存就不是问题。

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我们一共吃了多少种类的鱼，反正到最后连味道都分辨不出来了，只剩下一股鱼腥味。不过嘿，相比起能够活下来，这点小问题完全不值一提。

我和老张也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对自己的特异功能没有任何隐瞒，甚至不等我开口就主动向我传授，因为他坚信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需要敝帚自珍的独特天赋，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学会。

“无他，唯手熟尔。你知道，打从工作第一天起，我就喜欢在办公室里摸鱼，享受那种悠悠游游随波逐流的快乐。直到一个下雨天，可能是空气湿度太大的原因，我感觉有些什么仿佛在空气中呼之欲出，又像是有什么就在手边等待着我的召唤，于是我随手一抹，一尾小鱼就出现在我手里。我还记得，那是一尾色彩艳丽的小丑鱼。之后我就勤学苦练，当我更加熟练之后，我还曾经试过在大梅沙远海处摸出一条座头鲸，那是我摸出过的最大的鱼，可惜怕引起恐慌，跟它玩了一会就让他回去了……。”

技近乎道，艺可通神——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奉上一万个佩服，毕竟这是一位在各种意义上都站在了“摸鱼”这项技艺巅峰的宗师。

但与此同时，我也不得不指出老张话语里的漏洞。

“上班摸鱼是为了偷懒，可是你却勤学苦练起来，这难道不是和摸鱼的初衷相违背吗？”

“迷途就是正路，逃避就是面对，懒散就是勤奋，矛盾就是统一。如果说完成工作任务是“有”，那摸鱼就是一种“无”的状态。只有保持“无”的状态才能创造“有”，毕竟无中生有，不就是奇迹的定义吗？”老张说着玄之又玄的话语，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这时已经对他足够熟悉，能够分辨出来这会他格外严肃认真。“另外，摸鱼绝对不是偷懒。恰恰相反，摸鱼需要你付出比仅仅完成工作还要多无数倍的努力、吸收超过工作需求无数倍的知识。毕竟，在同等的时间里，在完成工作的基础上，你起码还得对基础炼金术和鱼类百科了如指掌，才能得心应手地摸鱼自己想要的鱼吧？因此，摸鱼非但不是偷懒，反而是一种更加高效、更加平衡了工作与生活的艺术化、个性化的工作方式。”

老张这话我信，因为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在工作上误过事。

正当我回味着老张的话语，一旁的记者把话筒递到了我的嘴边：“……请问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呢？”

什么计划？那当然是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努力奋斗了，毕竟项目都已经被迫延后三个星期了——对着镜头，我侃侃而谈，我知道他们想听些什么，谁还没有接受过采访呢？

但在涛涛不绝的同时，我心里还不断回荡着老张当时的那番话语，右手手心突然感到有点异样，就像，就像突然伸进了一团潮湿的雾气一样。

我不禁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喧嚣减退，人群散去，在等待登上救援直升机的空档中，我找准机会躲进一个无人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摊开了右手——一片无限微缩的海平面浮现在我手心，依稀能够闻到大海的味道和看见细小的海鸥盘旋，在我无限惊奇的目光中，一只小小的海豚轻巧地跃出水面，划过一道梦幻的曲线，然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