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明媚与忧伤

Qian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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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无法出行的一年,回忆起当年的旅程之里斯本以及那次天灾,是怎样改变人类社会的走向。

在出发去里斯本前,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状态,一众好友比我还激动。这才突然意识到我在柏林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竟然一半是葡萄牙人,包括可以无话不谈的两个闺蜜Catarina和Rafaela。

Rafaela跟我说过好多次,里斯本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因此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期待。

你懂的,我们总是无条件的相信那些和我们心灵相通的好朋友们对事物的看法。自两年半前第一次相遇到现在,我和Rafaela总是无数次惊诧于彼此之间的相互理解,是一种跨越了国界和文化,在人性最本质层面上的默契。

当我试图描述心里一些细腻但又莫名其妙的感情时,总是可以在她那里找到共鸣,让人觉得无比安慰。她跟我说,葡萄牙人生来就带着悲伤和怀旧的基因;我半信半疑,一直觉得这是她的个体性。因为印象里南欧国家应当是阳光海滩酝酿出的乐观和奔放,就像Catarina。在柏林漫长而阴暗的冬天里,抑郁几乎是常态,但Catarina总是能让我振作起来,让我感觉活着是件举重若轻的小事,是享受而不是负担。她最常对我们说的一句非常鸡汤的台词是,“我们都是相当幸运的一群人,我们都应当非常感恩”。我一直羡慕她在我眼里葡萄牙式的乐观和爽朗。

而葡萄牙一游,终于让我有机会立体了解这个被掩藏在西班牙和意大利远播声名之下的瑰宝,理解Catarina的明媚和Rafaela的忧伤。

里斯本真是美,几乎符合人们用来界定一个美好旅游城市的所有标准:自然、人文、历史以及美食美景的完美结合。一年四季天气晴好,依山傍海。整个城市沿山而建,高低起伏,特别有层次感,随便一间房都是海景房;大航海时代的帝国之都以及几个世纪的航运枢纽,让里斯本成为不同宗教和文化汇集的中心。不像哈布斯堡家族中心维也纳一般精雕细刻,仿佛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博物馆;而是多少带着些南欧的粗犷和时光留下的痕迹,反而更显得真实。老城区里窄窄的小巷和一幢幢小楼上曾经精致而如今蒙尘并有些斑驳的装饰,透着苍凉。往日的辉煌和如今的复兴无力,现实生活的挣扎更让这座城市有沉甸甸的重量。

刚到里斯本的第一天,当地一个音乐家朋友Jaime带我在市中心散步。和最初的想象不同,整个城市虽然古老,但建筑时代大体都是殖民时期的,疑惑之际,朋友给我讲起里斯本大地震, 讲起由大地震而起的信仰危机,以及葡萄牙和黄金时代的告别和葡萄牙人骨子里的悲伤。

我和Rafaela最喜欢的季节,都是秋天。秋天是大自然繁华将尽时候最后一次的绚丽,有看破一切的苍凉和迎接萧条到来的平静,忧郁的让人欢喜,沉重的让人释然。

和秋天类似的,还比如夕阳,比如美人迟暮,比如曾经辉煌的帝国。

从16世纪起,葡萄牙是大航海时代的霸主,一直到18世纪,成为影响全球的帝国之一,也是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是近代西方历史上的文化发源地之一,可以想象作为帝都的里斯本是何等繁华和富庶。而这两个世纪的殖民统治,结束于一场罕见的大地震。

这场几乎是人类历史上破坏性最大和死伤人数最多的地震发生在1755年11月1日9点40分。11月1日是基督教的祈祷亡灵日,而上午9点40分,几乎所有人都在教堂祈祷。真的是所有人,因为18世纪的里斯本,是基督教的“天下”,整个城市有40所大教堂,121所教会,90个修道院和150个宗教场所。9级大地震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建筑物,二十五万居民中有五分之一丧生,皇宫、城堡和几乎所有的教堂都被震倒。 教会的长老们对天叩拜,乞求上帝的原谅。慌乱的幸存者们从废墟中爬出,意外的发现河水已经干涸,只剩下干枯的河床,认为这是“上帝的善意”,于是匆匆赶到平坦的河床上避难,然而随后而来的海啸彻底淹没了这些幸存者,火灾让整个城市陷入火海,仿似人间地狱。灾难持续了整整三天,摧毁了几乎整个里斯本。

教会尤其是基督会认为这是天谴,是在惩罚里斯本人的贪婪和堕落。而当尘埃散尽,大地重新恢复平静之后,却发现整个城市,只有一个区域受到轻微的震荡,就是在市郊的贝伦区。而这个区是贫民窟,住的是妓女,小偷和其他被教会所不认可的人群;同时,里斯本妓院和皇家造币厂以及里边的两百万金币完好无损。

这是上帝的惩罚么?那为什么幸存的是女人,叛徒和金钱?这荒唐的逻辑如同一颗思想的炸弹掉落在18世纪的欧洲,一场信仰的危机由此而起。人们开始质疑上帝的万能,质疑神权。里斯本还开启了现代地震学的研究,是人类用理性知识取代宗教成为指导行为的基础的先河。

用科学取代神性,用探索和实证观察世界,而不是盲从于神权和王权,人的命运应当由自己掌握而不是由神,这些震荡神学和哲学世界的革命性讨论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的精髓,而里斯本大地震是其重要的催化剂。

一场无法预料的浩劫,毁灭了一个城市,没落了一个帝国,却让人类文明重新走上启蒙之路。

现在里斯本的市中心,所有代表帝国昔日荣光的建筑都已经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对于大航海时代的光芒和丰功伟绩的怀念都浓缩在了葡萄牙的“国”调 Fado里,是对永不再来的好时光沉甸甸地怀念。

一件让你愤愤不平的事情刚刚发生时,总还是在情绪的高潮,因此还是强烈的愤怒或伤心,而经年累月过去了,就剩下了无法改变的无奈以及对“如果…那么…”这样可能性的感伤。几个世纪之后葡萄牙的悲伤,不再仅仅是民族国家荣光不在的悲伤,而是对任何逝去和不可再来的事物的怀恋。

一个人若是经历过什么的话,最后总会作为输出,表现在一个人的谈吐以及行为之上;而一个国家经历过什么,会在这个国家的人民身上留下痕迹。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国家的性格最后多多少少会转化到居住在这个国家的人身上。大家都喜欢聊关于不同国家的刻板成见,而其有趣之处恰恰在于很多时候这些固有印象在大概率上是会发生的。比如北欧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大利人是不靠谱的,德国人总是很准时的。所以阳光海岸的葡萄牙人有天生的淳朴热情和乐观开朗,而又杂糅着骨子里带出来的悲伤。多么有趣的组合。

听着Fado长大的音乐教授Jaime后来给我推荐了这样一首歌,曲调里是这里特有的潮湿:

It smells good, it smells like Lisbon.

一切闻起来很美妙,就像里斯本

It's a sunny day in Lisbon,

在里斯本的艳阳里

but it has the perfume of the moon.

有月亮的香气

When it rains, Lisbon has the perfume of promised land.

在里斯本的雨天,有世间乐土的味道

It smells good, it smells like Lisbon.

一切闻起来很美妙,就像里斯本

快乐是种简单的感情,而悲伤却很有深度。所以葡萄牙和南欧其它国家比起来,总显得沉甸甸的。而里斯本,轻快得像一只羽毛,重得像一座纪念碑,闻起来是雨后旧时光的味道。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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