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寫作課:從音樂中學寫文章、掌握文章的節奏
文學與音樂的關係
《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是村上春樹和知名的指揮家小澤征爾的對話、訪談錄,小澤征爾曾在卡拉揚跟伯恩斯坦麾下學習過,後來擔任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將近三十年,對很多樂迷來說,波士頓交響樂團,就是小澤征爾的聲音。
在〈文學與音樂的關係〉這個篇章下,村上春樹這麽說:
我從十幾歲開始就一直在聽音樂。最近,感覺比以前....好像稍微懂音樂一些了。可以說,開始可以聽出細微地方的差別來了。這可能因為我在寫小說之間,耳朵自然漸漸靈敏起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音樂性的耳朵,文章是寫不好的。所以我想聽音樂會讓文章變好,因為文章寫得好了,也變得更會聽音樂,有這種事。兩方面是互動的。
我寫文章的方法,或類似寫法這東西,並沒有誰教我,我也沒有特別去學。那麼,如果要問是從什麼學到寫法的?是從音樂學的。那麼,什麼最重要呢?是節奏。文章如果沒有節奏的話,誰都不會去讀。可以說是把讀者往前再往前送出去的內在律動感吧....。讀機器的操作手冊,卻很痛苦吧。那就是沒有節奏感文章的一種典型。
我是一個沒長耳朵的人(音癡+耳背),和所有沒訓練過的耳朵一樣:「聽音樂」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獨立成立的活動,音樂對我來說就是BGM(背景音樂),我連專心聽完一首歌不去想別的事都做不到,聽古典音樂會至今仍會走神跟打盹。讀到這段時簡直怵目驚心:原來聽不懂音樂,會在寫文章上造成這樣大的障礙。
速讀與讀速焦慮
這兩三年在讀古中文時,背誦詩詞,或是練習讀《昭明文選》裡的選文時,我再度意識到這件事:以前的人讀書,都是用唸的。讀書的台語\閩南語漢字:讀冊,讀,就有唸出來的意涵。
唸書,在現代是一件很不流行的事。我們習慣用眼睛滑螢幕,一目十行。我之前讀過教人速讀的文章,大意是說:不要在腦中把字念出來,把視線往後拉,一次看一整頁,快速掃瞄,把關鍵字抓出來。
我讀英文速度很慢的原因在此,英文是拼音語言,字母由聲音組成。那時我很焦慮自己讀書速度太慢,也想練著讀快一點,嘗試這樣練習,辦不到,如果我不在腦中把那些字發聲、讀出來,我就會感覺自己沒有真正把文章讀進去。
我讀中文速度比英文快很多(雖然不能跟真正讀得快的人比),在我很想把英文練好時,我常常受此之苦:不管我怎麼念、即使我把大部分的閱讀集中在英文上,我讀中文的速度就是比英文快很多。
除了中文壓倒性的母語優質以外,我後來就知道,我在中英文閱讀上的速度差,一部分來自中文是象形文字,文字和發音無關,雖然中文後來也有形聲字,但整體上來說,讀中文時,即使不知道發音,也不致完全阻礙閱讀,比方說我們在書中讀到不知道怎麼念的字,通常還是可以從字的部首跟形狀,知道那個字的大概意思。比方說郭璞被收錄在《昭明文選》的〈江賦〉一文裡,就有一堆正常人叫不出聲音的字:漰湱澩灂、潰濩泧漷、㶖㴸㶒瀹。即使不知道如何念,但可以猜測是在形容水激湧的聲音、形貌。
確實我發現,我讀中文時,比較不會在腦中發音。這應該算是中文的先天閱讀優勢吧。
讀得快、寫得慢?
我們每天用手機滑新聞、刷臉書社群平台跟馬特市,一篇文章願意讀完已經算是客氣賞臉,遑論把一個句子從頭讀到尾。
在需要吸收大量訊息的年代,快速掃瞄文字幾乎是現代人的必備能力。但回到寫字的領域,過程卻是反過來的:一篇文字,必須要一個字一個字、從無到有的生成。有些人可以霹哩趴拉想都不想地一次打完一整段甚至一整篇文。也許也有些教人如何以最快速、最有效率的方式生成一篇文章的方法,也會教人不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文章。
讀的快,是中文的閱讀優勢。但中文讀得快也寫得快,有時會有一個危險,至少就我自己而言,就是會寫出不像中文的中文;我的文法跟語句,因長期在英文環境,常常是以英語文法跟邏輯組成,並不符合中文的文法。口語因為即時、比較難改,但在正式的文章裡,我希望我寫出來的東西是中文。
因此文章中的每個段落,甚至一個句子,我常常會來回修改很多次,腰斬太長的句子、調整順序、重寫。即便仍時常會寫出我覺得讀來很彆扭,而且怎麼修都修不好的句子,但希望可以儘量減低。
(這不是寫作教學(輪不到我做這件事),這只是我個人寫字的方式或者說習慣(而我仍有太多需要突破跟練習的)。如果要對寫文字認真,想靠這個吃飯,如何有效率地生產文字,當然是必修之道。不然換成時薪,太寒愴了。)
你試過把你寫的文章唸出來嗎?
我現在對何謂好的文章有一個鑑定法:文章中的句子必須要是可以被唸出來的,而且唸出來必須要是順的,符合「現實中的人的會講的話」這標準。
雖然這聽起來很像廢話,但我常在當代中文文學小說中,讀到成串成段,無法被念出來的句子跟段落。也常常讀到一些把原本複雜的理論,講得更複雜,詞句跟語法原封不動自英文植入,讀完一點都無法更懂那個理論在說什麼的文章。
對於普遍在我手寫我口的社群平台,這其實不太是個問題。不過進到寫故事、小說,或是知識密度比較高、邏輯需要嚴謹的論述文,這個快速鑑別法仍成立:在意圖面向大眾的文章裡,把複雜的東西說得讓人明瞭,是功力。至於小說,除了上述以外,我覺得還有一個基本的:如果故事裡的人物對白,不是現實中的人會講出來的話,可能就需要再琢磨。
當然這是一個有一點粗略的方式,也不是百發百靈,上述的學術論述、評論文章,確實不屬於日常對話的範疇,但文章好不好讀、是否可以讀得懂,如何把脈絡梳理的清楚、掌握不同的因素怎麼交互作用,讓讀者可以跟隨作者的思路,仍然是門需要修煉的功課。
另外,可以念出來,念出來有抑揚頓挫、有節奏、有美感,跟文章內容是否口語化跟淺白無關。《昭明文選》收錄的賦中,有另一篇很有名的篇章,是陸機的〈文賦〉,陸機這麼形容寫文章的過程: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羣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於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嬰繳,而墜曾雲之峻。....
然後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鹹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而討源。或本隱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
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
有論述、有密度、有內容,但仍然有文字的韻律與節奏。古人的文章為什麼會有這些美感,我想,和他們把文字唸出來有關。雖說凡事過猶不及,賦這個形式在南北朝發展臻至完美後也變成士人的文字遊戲,看誰可以把最瑰麗奇詭的詞藻堆砌成篇,看起來華美,過度講究排比、對偶,但言之無物,所以入唐後,陳子昂才會鼓吹古文運動,重點是,形式要符合內容,使用洽當的載體、容器傳達、表現,不管是訊息、情感、美的感受。
我還是沒有學會好好聽音樂,也還沒能掌握村上春樹論及如何建立文章的節奏的其他功課。但一個句子要可以念得出來,本身就需要符合最基本的節奏,這是第一課。我現在還在練習這個功課:一字一句地、練習寫讀得出來的文章。
村上春樹的寫作進階課
這篇文章只講了關於文章的節奏的第一件事,以下是〈文學與音樂的關係〉的其他段落:
(好的文章\小說有一萬種,如何寫出好的文章\小說,也有一萬種方法。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村上,也沒有普世皆準的寫作心法,請自行決定是否有參考價值或跳過)
村上:一個新的作者出現了,這個人能留下,或不久就會消失無蹤,可以從他寫的文章有沒有節奏感,大致看得出來。不過依我看,許多文藝評論家,並不太著眼在這個部分。他們主要都從文章的精緻度、用語的新鮮感、故事的方向性、主題的品質、手法的趣味,然而我認為文章沒有節奏感的人,不太有文人資質。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
小澤:所謂文章的節奏感,是說我們在讀那文章的時候,一邊讀著就能感受到的節奏嗎?
村上:是的。靠語言的組合,句子的組合,章節段落的組合,軟硬、輕重的組合,均衡不均衡的組合,標點的組合,調子的組合等,就能產生節奏。或許可以稱為多重節奏。和音樂一樣。如果耳朵不好,這個就不行。行的人就行,不行的人就不行。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就不懂。當然經過努力和學習,可以提高這資質。
我因為喜歡爵士樂,所以就這樣確實地製造出節奏,再把和弦搭配上去,從這裡讓即興產生。讓即興自由地發展下去。以像製造音樂般同樣的要領來寫文章。
小澤:我不知道文章裡有節奏。還不太了解是怎麼回事
村上:這個嘛....對讀者這邊,和作者這邊都一樣,節奏是很大的要素。寫小說,如果裡頭沒有節奏的話,接下來的文章會出不來。於是故事也無法前進。文章的節奏、故事的節奏,如果有了這些,接下來的文章就能自然出現。我一邊寫文章,那些就自動以聲音浮現在腦子裡,於是繼續形成節奏。爵士樂中一段旋律,以即興發展,自然會接著出現下一段旋律,這種感覺。
本文中引用的《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段落,出自時報出版的繁體中文版,賴明珠譯,焦元溥音樂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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