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的傷痕

萬聖節過完了。這段時間，滿街都是受傷的南瓜。

對人們而言，南瓜的顏色和形狀是最大的看點。來美國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不同顏色、大小和形狀的南瓜，不用來吃、單單用來擺著看的南瓜。

在城市裡，很少有人嚴肅地對待過南瓜這件事情。我是說，大家也會擺出南瓜來，也會提前買好，但大概也就是萬聖節前兩三天、最多一週吧——絕不會多於一週了——嗖嗖嗖買幾隻，擺在狹窄的陽台、門口和過道上，或者做盞小南瓜燈哄哄女朋友。臨時抱佛腳，年年如此。

鄉下可從來不這樣。萬聖節在鄉下是個大寫的節日。至少——注意是至少——萬聖節一個月前，人們就開始挑南瓜、買南瓜。所有的農場、菜攤、超市，甚至加油站，都滾了一地大大小小的南瓜，更奇特的是，每一隻南瓜都有人按個頭和種類一一標價。你看了會很奇怪，同一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擁有比你多這麼多的時間和耐心。

但這一切都能得到熱烈的回報。當地的居民會早早地買回來南瓜，而且不是一個兩個，是一車兩車，然後層層疊疊、滿山遍野地放在自己的大門、樓梯、門廊、草地、窗台和柵欄上。放也不是隨便放在地上就完了，它們像小人兒一樣，桌子上、長椅上、高腳凳上、花盆架上、噴水池邊、樓梯扶手上，滿地亂跑，相映成趣。平心而論，在秋天的鄉下，南瓜跟秋葉正是絕配，你簡直想像不出，你能在哪一片風景裡把它們分開。

但動物是不管這些的。南瓜就是南瓜，南瓜就是食物。周圍突然冒出來密密麻麻的南瓜，彷彿春夏之交的漿果一樣，這對動物就是天大的好事。

我也是住到鄉下才注意到南瓜的。這不是說以前的萬聖節我沒有在城裏見過南瓜，當然見過，但我沒有看過它們，它們和城市灰色的街道水泥一樣，引不起我的注意。而在鄉下，你沒辦法錯過。而且我不只看到南瓜而已，我還看到圍繞南瓜生長的所有生命。每天散步，我都會經過很多很多南瓜，遠遠多於經過的人。每一隻南瓜幾乎都有主人精心的裝飾或者放置的意圖，但沒有一隻是完美的。它們身上都有一些深深淺淺的傷痕。有一些明顯是被牙齒啃過的小坑，你能在旁邊看出來花栗鼠或者小松鼠蹬腳使勁兒的痕跡。有一些是被爪子一道道抓過的痕跡，可能是比松鼠略大一些的土撥鼠的傑作。還有一些被抓得很厲害，簡直已經像一個不負責任的雕塑家雕出來的一張臉，這大概是更大的貓科動物留下的。有一些我們大概看不到了，相信兩隻金花鼠或者兩隻藍鳥在上面追逐過，甚至休息過、曬過太陽，更不要說它們留下的口水和尿液。

但只要加上一點點想像，就能復原每一幅景象。那通常發生在黑夜。人們拖著粗重的身體、一個接一個走去夢鄉的夜晚，是上天賦予其他生命的快樂時光。樹林變成了另一個城市。想一想，我們在鬧市區走過的每一寸街道上，到處佈滿了我們的痕跡。不，你真的有，我也有，只是我們從來沒時間湊近去看。現在我已經很有信心，當我回到城市，我能在斑馬線角落的石頭上看到我腳跟停留過的微痕。這不是幻覺。我們的痕跡，未必不比我們實實在在看到的自己更真實。

我曾經在屋子外面的大樹上掛過一個鳥窩。兩個星期後，確實有一家幾口進來住過一兩個星期。但不到一個月，除草工人的機器把它們全都嚇跑了。我巴巴地等了一個月，它們沒有回來。為了確認，我打開鳥窩的後門。裡面是一個堅固密實得驚人的草窩，用手指戳一戳，幾乎紋絲不動。但這草窩裡確實已無鳥居住。我又等了一個月，它們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一隻新的鳥入住。有人告訴我，鳥都是自己親手做窩，不會用別人的。所以鳩佔鵲巢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一個文學的虛構？沒人回答我。我只能講出我看到的事實：鳥窩被一家鳥放棄，也就被所有的鳥兒放棄了。因為它已經佈滿痕跡。時間沖刷不掉痕跡。它留在那裡，這一家子鳥兒就留在那裡。我們也許看不到它，但每一隻經過的鳥兒都能看到。

我很愛逛舊衣店。但主要的目的不在於錢，而是痕跡。過去年代的衣服總是更好看些的。人們穿過它們，人們穿著它們走過那些年代——你根本沒見過的年代，人們穿著它們，走過來，走過去，走上來，走下去。時光並不是我們想像那樣，和空氣般不可捉摸，而我們不得不像盲人，忍受它的流逝。時光不是這樣的。時光明明留下了痕跡，一道、一道，留在這些布紋裡，留在袖子上，留在一粒袖扣上，留在領子邊，留在口袋裡，留在鞋面上（鞋幫裡？鞋帶裡？），留在帽子的羽毛上。那麼多痕跡，它們留下來了，可我們扭過頭去了。逝者如斯夫。

那些南瓜看上去很冷靜。冷靜不代表它們不明白。不，它們比我們明白。這是我的感覺。而且它們願意將它裸露出來，願意分享。它們本來大可不必。為了跟我們分享，它們不包紮任何傷口。它歡迎。歡迎鄰居，歡迎時光，歡迎生命。它們不像我們，只看到時光的侵蝕，沒有看到我們的回敬。

只要你來過，你就會留下痕跡。我可以用逐漸消亡的身體，不讓你離去。你不會死去，我也不會死去，我們只是吻合的傷口，我們一起消失。你會死去，我也會死去，死也是一種痕跡，生命的痕跡。

Hey，有一天我帶著傷痕走在街上，你會不會注意到我？

沒關係，看不到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