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自传连载(1)南流江边六十年
爷爷生于1941年,在广西合浦常乐镇度过大部分人生,遇上了时代的风浪,因为反右、文革等等事件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他是一个因为反右未能读成大学的文艺青年,60岁的时候开始提笔写下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家庭故事,手写的好几本稿纸,一行行的近十万字,爸爸他们替他整理成了电子版。
想在matters连载的起因是这学期的一门大学通识课「中国家庭史」,重读了爷爷未出版的自传,叙述了他在中国历史变迁下的60年人生。小时候没能看懂,大了才能知道书里的反右和文革是什么,又开始思考这些历史事件对于家庭和个人命运的影响。想在matters开一个连载,存档一份爷爷的自传,如果能承蒙大家感兴趣,有留言,我也会转达大家给爷爷的。之后可能会用分栏的方式加入一些我的想法。
今天想先连载第一章的第一节和第二节,爷爷写下了儿时家乡的样貌和经济生产状况。有点像是林耀华所写人类学著作《金翼》。后面才会是比较动听的故事。
前言
广西北流县新圩镇的大容山,是勾漏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主峰莲花顶海拔1275.6米,是雄踞桂东南的最高点。山南麓一条小溪,迂回曲折的流出了北流县境,途径玉林、博白、浦北、合浦等市县,汇合了六万山区流出的千百条溪流和小江、小河,形成一条长二百八十七公里,流域面积九千多平方公里的不大不小的河流,最后在合浦南部分成五股,流入北部湾的大海里。这就是南流江。
南流江有很美的山和水,也有很多古老的传说和动听的故事。我在南流江边生活了六十多年,像一首歌所说的,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六十多年,南流江边发生的很多事,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今生今世不能忘怀的事情。如今,南流江的很多美景已不复存在,南流江边发生过的事随着时光推移,也大都被人们遗忘。作为六十年来的见证人,我深为痛惜。我想将所见所闻记下来,与同辈人一起回味,让后辈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刚刚过去的年代,我们的母亲河南流江的美好山水和在她旁边发生的一些故事。如果儿孙们能翻阅其中的几个故事,了解其祖父当年生活的点滴并从中得到某种借鉴,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最大期冀了。
不知我这支拙笨的笔能做得到吗?
第一章 儿童时代
第一节 美丽的南流江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它叫勾漏山。山上流下两条河,一条往北,一条往南,往北的叫北流江,往南的叫南流江。”小时候,父亲指着我家屋后的那条河说,“我们眼前的就是南流江”
从懂事起,父亲就告诉我很多南流江的故事。在很远的上游,有个马门滩,江中水流湍急,礁石密布,河道狭窄,仅容一条船通过。船上滩时,两三条船的船工合在一起,几个纤夫在岸上拉,几个人在船上撑,舵工火眼金睛凝视前方,稳稳掌着舵才不至于撞上礁石,勉强通过。传说马门滩是绝对不能行船的,当年汉光武派伏波将军马援征南诏、交趾,到达马门滩时,因水流湍急,乱石阻塞,战船无法通行。马援便指挥军民,凿石疏江,船只才得以通过。现存的这条狭窄的河流便是伏波将军开凿出来的。后人为纪念他的功劳,在滩边建造“伏波祠”,伏波祠门联为“功高东汉,威震南交”。祠内香火鼎盛,特别是船家过滩前一定先进祠烧香,祈求神明保佑船只平安通过。马门滩上游之宴石山南麓,有唐朝节度使高骈征南诏途径此处所建之“宴石寺”。寺里有个漏米洞,洞里每天漏出大米来,刚好够寺里仅有的两个和尚食用。一天,一个和尚贪心,把洞凿大,想让它漏出更多的米来,谁知此后洞里再也漏不出一粒米来了。
父亲还告诉我,在离我们常乐不远的石埇圩边,有座四方城,相传是千多年前的越州城。现虽湮没,可四周城墙遗址清晰可见,城墙围着几百亩地,平平坦坦的,可见当年城市规模不小,传说这里鼎盛时期有数千居民呢!
这些故事都深深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当时就梦想快快长大,到父亲的故事里说过的地方去看个究竟。
那时候,南流江终年都可通航,江上往来的船只很多,有长途运输的“长船”,也有在各圩场间穿梭来往的“圩船”和众多的渔船。每年春夏吹西南风的季节,一艘艘满载的大船,扯起风蓬,劈波斩浪逆水而上,蔚为壮观。船尾站着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像指挥官的舵手,船头上坐着的船工兴奋地唱着自编的歌谣。秋天和冬天,一批又一批光着脚的纤夫,迎着北风拉着一艘艘船逆水逆风一步一个脚印在艰难前进,整齐地发出高亢有力的号子。而另一些扯起半截风帆飞快地顺风顺流而下的船上,那些喝酒行令的船工们,又显得悠然自得和潇洒。南流江在向人们展现着一幅幅富有诗意的画卷和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南流江灌溉两岸的土地,提供航运之利,哺育了两岸几百万人民。被玉林、博白、浦北、合浦几市县人民誉为母亲河。
当年,我到廉中读书,有一次曾搭捕鱼兄弟的小竹排到总江口去,小小的竹排,顺流而下,一会儿在迂回曲折的河道中穿过狭窄的滩头,一会儿在开阔平缓的江面上徜徉。两岸景物不断变换,给初次在水上行驶的我带来很多惊喜。一片片树林掠过眼前,稻田里的秧苗和地里的各种庄稼绿得迷人,黄麻甘蔗的海洋随风涌起波浪,几头黄牛在河滩上悠闲吃草,一簇簇炊烟氤氲的村庄慢慢的退回我们的身后。有时,青树翠蔓的悬崖与我擦身而过,可展现眼前的更多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景色美不胜收。大半天的航程,经过了多蕉、石康、桥头圩和白花塘几处圩场,最后到达总江口。这次旅行,让我初次认识南流江,发现它竟然这么美丽动人。
两年之后的深秋,我从小江镇乘一艘运粮船回常乐,有机会再一次领略南流江的绮丽风光。
小江是南流江的支流,发源于六万山区,汇集了众多大大小小的溪流而成,小江镇因它得名。江面不宽,水也不深,但可以行船放排。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合浦北部地区陆上交通不发达,没有公路,货物运输全靠“担担佬”用肩膀挑运。水运承担了运输量的八成以上,小江等众多小河和它的干流南流江就是该地区的运输大动脉和生命线。
我乘坐的船不大,载重约两万斤左右,在小江行驶的大多是这样的木帆船。小江沿岸的稻田很多,产的米香而软,在合浦、北海地区很受欢迎,我所乘船上运的就是这种小江米。我们的船正在稻海里穿行,金黄色的谷穗沉甸甸的垂吊在也已变黄的禾叶掩映之中,随着微微的北风摇曳摆动。一些农民在收割早熟的庄稼,田野不时飘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一会儿,青山夹岸,船驶入林海之中。从山谷到山顶,被竹、椎、杉、松等林木覆盖。这里盛产的木材和大米常年由南流江行驶的船只和向下漂流的竹木排,源源不断向北海、合浦运去,这就是六万山区对下游的奉献。
在小江行船发现,十里八里就有一处“水车桩”,当地人打木桩做坝拦截江水,安装水车,引水灌溉。这些木桩做成的堤坝当地人叫做水车桩。它在灌溉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也对航运造成了人为的障碍。堤中央是一个稍宽于船身的缺口,让船通行。缺口处水流湍急,实际就是一处人造险滩。船只通过时,船工们小心翼翼,倾尽全力,几个人在岸边拉,几个在船上撑才将船开过。如稍有疏失和懈怠,船撞上木桩,就会酿成严重的后果。我所乘的船因为顺流而下,赖船工们谨慎和努力,每次都顺利通过。如果逆流而上,真不知有多艰险呢!
在一个叫马口的地方,船进入了南流江,原来这里是两条江的汇合处。一座不知名的山,山前端有一个大山洞,像马张开的嘴巴,马口因而得名。听说洞中可容一两百人,洞顶和石壁滴滴嗒嗒的水珠常年不停,可惜不停船,与它失之交臂。
这一段江面较狭窄,水很深,清澈见底,碧蓝碧蓝的,可看到在江底穿梭往来的游鱼。岸边连绵不断的群山伴着我们走。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江面很窄,宽不过百米,两边的山峰像一对恋人在努力靠拢接吻。我们的船在茂林修竹中行驶了数里,终于看到一片宽阔的原野,船家说是快到石埇圩了。
船在石埇稍稍停留,船家要到圩上买点菜、肉、酒什么的,我也上岸遛达。这里是两省三县的结合部,石埇在南流江西岸,属浦北县范围,河对岸的白牛山村是博白县的沙河乡管,白牛山南边的旺盛江村则是合浦县公馆镇的范围了。当时合浦、浦北县属广东,博白属广西,所以说是两省三县交界处。石埇不大,因处水陆交通要冲,是货物集散地和中转站,也是船工排客的补给站和附近群众的交易集市,也挺热闹的。这是典型的山圩,圩成得迟散得早。上午十一点左右,说各种方言的农民从四面八方前来赶集,街上顿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下午三点刚过,街上就冷冷清清了。这与我家乡常乐不同,我们那里圩成得早,散得迟,人们以趁圩当作休闲,慢悠悠的游来荡去,找合适自己的处所,饮酒吃饭娱乐,打发一天的时光,很多人呆到日落西山才肯回家去。
过了石埇,南流江又是另外的景色。东岸不远处一座大山,像一匹仰头长啸的马,当地人叫它马子嶂,它和伫立其旁的尖峰岭终日云遮雾绕,只在极少的晴朗天气才能看清它们的顶峰。马子嶂又像龙头,它的龙身就是一连串向南延伸的山丘,依伴着南流的江水。石埇以下的河段,东岸是连绵不断的丘陵,西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南流江把它们分割得如此分明,没有半点的参差。
船顺流而下,先后经过油滩和北漱滩。两处河道水流湍急,但不算险恶,我们顺利通过。过了新渡鸦山渡两处隐在绿树丛中的美丽村庄,与峻峭的耙齿岭擦身而过。何谓耙齿岭?一座山像被神仙劈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屹立在河边,它的表面被雨水长年冲刷,变得像农民用的一张耙,一条条耙齿似的,故得名。
过了耙齿岭,东岸的山丘渐渐隐去,河两边都是平坦的田野,江水平缓多了。到了沙煲圩和时称新圩的泉水,再往下就到家乡常乐了。那一次航程,让我看够了南流江中游的美景,对它又加了一层认识,我希望找个机会再到上游去,探索它的源头,从船埠、玉林、博白沿江而下,看水门滩、宴石寺和南流江那些传说中如诗如画的地方和神秘之处,以圆多年来的梦。
我在南流江边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它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故事,也让我做了很多美好的梦,一想到它,我的心就甜丝丝的。谁知星移斗转,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在南流江中上游修了五座大中型水库,加上滥伐森林,南流江水量明显减少。在这条总长二百八十七公里的河上行驶的“长船”越来越少终至绝迹,再也听不到船工们高亢的歌声和独特的号子了,一年四季通航的水上运输的繁荣景象已不复存在。冬天枯水期,很多河段可以徒步淌过。水质越来越差,好些地方不再饮用江水,甚至于不敢到河里洗衣和游泳。我曾经游历过的小江沿岸很多地方也大都沉入库底,再也找不到当年的踪迹了。
儿时看到的南流江不知不觉变成这样,我很惋惜,觉得失落和心痛。我不希望它是这个样子,企盼有朝一日,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我至爱的南流江能以青春靓丽的面貌重现于世人眼前,甚至比当年更美好。
第二节 常乐纪事
南流江下游两岸,是一个河流冲积形成的平原,从北到南,一直延伸数十公里直达海边,是广西的第二大平原。从南流江平原北端开始,六万山的余脉分别在平原的东西两侧断续延伸为丘陵地。平原东北角的马子嶂尖峰岭与西南边的钦州大岭遥相呼应,西北角的五王岭则与东南方的火通岭对望。天气晴朗时,这里的人们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大岭对尖峰,五王对火通”的独特地理景观。
我的家乡常乐就在平原的北端。经过数百里奔腾的南流江,穿越群山的遮蔽,终于流到了这广袤的平原上,缓缓的流到了这座有二千多年历史的小镇身旁。几十年前,这里称为乡,乡政府叫乡公所,乡公所就设在常乐圩上。
常乐圩长长的一条街,紧紧贴在从北向南日夜流淌的南流江东岸。一道叫黄泥沟的小溪,将圩镇和北边的田野割开。一座双拱的古老石桥架在溪上,成为圩市北边的唯一进出通道,它叫接龙桥。黄泥沟南边二百多米的圩中间,又是一条东西走向,当地人叫水磨沟的小溪,将圩场一分为二。沟以北的街区称为上高圩,南边的街区则分别称为中间圩和下低圩。连接上高圩和中间圩的也是一座双拱古石桥,叫迎龙桥,桥面由长长的花岗岩石条铺成,两侧的护栏雕刻有精美图案,比圩头的接龙桥气派多了。
桥东边顺小溪行约百米,是一座由寺院改建成的学校,那就是常乐中心小学。校门朝南,校门外是四株古榕覆盖下的广场,可容数千人集会。广场三面被小溪环绕,南端的出口是一座单拱石桥,叫辅龙桥,建筑风格与前面提到的两座桥相同,应该是同一年代所建。过桥往南百来米,便是菜市街了。
菜市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座落在圩镇的东侧,是一长排长方形的砖木结构平房。它的特点就是长,从北到南连续六十余间,长约二百八十米,宽十五米,占地四千余平方米。这样规模的菜市,在当时合浦县内的圩镇中,是首屈一指的。菜市建成以后,在它的四周陆续建了很多民宅,形成一个新的街区,当地人叫做菜市街。相对原有的老街区而言,它是后来新建的,故又称之为新街。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整个常乐圩就是南流江岸边一条长而弯曲的狭窄街道两旁紧紧挤在一起的砖瓦屋和附在它身旁的菜市街再加上一所小学组成的。
菜市街头,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木棉树枝繁叶茂,每当开花时节,满树披红挂绿,很是艳丽。树下有一口砖砌围栏的大水井,井水清冽甘甜。几十年前,近半条圩的人家都到此汲水挑回家饮用。每天清晨和下午,井旁总有很多人在此轮候吊水,人们在此谈天说地,打趣取乐,成为当地的一处景观。现在各家各户都打了井,古井边的热闹已成过去,但市场的摊贩们仍然使用此井水。这棵古老的木棉树和这口古老的大水井,它们共同见证了常乐圩近代百余年来的风雨沧桑,可以说是常乐的地标了。
那时候,常乐圩最大特点就是闸门多。圩头圩尾建有闸门,圩里通往江边的几条通道的出入口也建有闸门,老街往东郊的学校与菜市街,也是三道闸门,圩中间还有几座闸门将圩截为数段。几百户人家,竟建了十余座闸门。这些闸门不是防洪的水闸,它是用来防匪防盗贼的,每晚打过二更后就锁好圩头圩尾和江边的闸门,圩里圩外就不能通行了。如遇匪警盗警,圩中间的几座闸门也关闭。这都是那时节社会不安定而造成的一种奇特的现象,现在,只有圩头一座闸门保存着,其他十余座已因街道扩宽、改造而拆毁,无处寻其踪迹了。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甚至更早年代的常乐圩,迎龙桥南边的街区全都是市场。街道两旁房屋前面伸出的“凉铺”,就是摆卖的地方了。现在这种被当地人称为“凉铺”的设施已随着街道的拓宽而拆除殆尽,年轻人也不知“凉铺”为何物了。这种“凉铺”,实际就是街边民居顺着瓦面延伸到街道的凉棚,相当于城市里的“骑楼”。因为那时老街都是平房居多,没有楼,自然就没有骑楼,只能建棚式的“凉铺”了。由于有瓦面遮风挡雨,除了可以摆卖,雨天或太阳猛烈时,“凉铺”还是趁圩的人们防晒避雨的地方。现在常乐二街旧豆行尚存数十米长当年的“凉铺”,读者诸君如有兴趣,可前往领略一下昔日的风貌。
当年的圩市,从北往南算,靠近桥边的一段是“豆行”,谷粟豆米花生芝麻等农产品都在这里交易。“豆行”尽头叫“三角铺”的地方,街道分叉成两条,一条通往东边菜市的短短街道叫“横头铺”,摆卖的是当地的特产蚕丝和未经染漂加工的“生丝布”,农民们抱着一捆捆刚抽出来的丝纱和生丝布在出售,金黄色的,银白色的,鲜艳夺目,好看极了。来自广东湛江、雷州半岛各地的众多客商穿梭其间,在新丝的芬香中讨价还价。“三角铺”往南的街区是“布行”,本地织的棉布和丝布,省城沪杭等地来的“洋布”——绸缎、阴丹士林、线斜和厚而结实的日本布……——在这里都可以买到。“布行”的南边是“糖行”,摆满了本地糖寮生产的“板糖”——这是切割成长方形的板状黄糖,大小厚薄和人的手掌差不多,约5寸长,2.5寸宽,半寸厚。——当时常乐地区甘蔗种植很普遍,榨季一到,每逢圩日总有百多担糖上市,一直摆到天后宫门前。天后宫南边的圩尾是“生猪三鸟行”,江边的八角亭畔有株大榕树,树荫下几亩地既阴且凉,是摆卖生猪的绝佳场所,是常乐传统的生猪市场。坐落圩镇东侧的学校门前,几株大榕树覆盖下的广场,则是薯芋薯苗行、柴草行和牛行。而菜市街则顾名思义,卖的是果蔬肉蛋及水产品等群众日常生活必需的食品了。
不知从什么朝代起,常乐、旧州(后来移至泉水新圩)和石康三条圩场就商定轮流成圩。常乐的圩日定为子、卯、午、酉日,每三天一个圩期。每逢圩日,附近几百个村屯的乡民纷纷前来赶集,当地人称为“趁圩”,出售或购买农产品、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外地客商和邻近几个乡镇的群众也都纷沓而至。其中也有不少人特别是男女青年纯粹是前来趁热闹,游乐玩耍或者幽会谈爱的。圩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把几条街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早晨七八点起人们便络绎不断涌来,直到下午四五点才逐渐散去,很多人流连忘返,直捱到黄昏才舍得回去。那些生意人则很多是天黑了才收完摊,走夜路回家的。农闲时或逢年过节,街上更是人山人海,加倍热闹。
整条圩场唯一没有摆卖东西的街区是圩北边的上高圩。这处位于迎龙桥北边的被人们称为“风流街”的地方,则别有一番光景。这里总共百来户人家,就开了二三十间大大小小的旅店和客栈,还有几间餐馆、饭铺、鸦片烟馆和数处赌场。那个年代赌风很盛,从早到晚,赌场上挤满了众多男女赌客,从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婆,到十几岁的小青年,都在选择自己爱好的赌法。麻将牌九,抓摊掷骰,“买六方”,“跌三乌”,“虾鱼蟹蛤”……五花八门,不胜枚举。
每天午后开始,随着外地客商和一帮帮“担担佬”的陆续到来,“风流街”更热闹了。客栈、饭店老板和伙计们招呼客人时特有的拖着长长声调的吆喝声和客人们的喝酒行令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黄昏之后,“风流街”又多了一道风景:本地的公子哥儿们,安顿好了的住店客人和南流江上来的船工排客,酒醉饭饱之余,在街上闲逛;旅店、客栈的门前,站满了浓妆艳抹的妓女,在嗲声嗲气的与人们打情骂俏,招揽生意。
整条街回荡着饭店和赌场的喧闹,弥漫着烟馆里飘出的鸦片浓香和妓女们的脂粉味,这就是那个年代“风流街”的特色。
说到“风流街”,不能不提及众多的“担担佬”。他们是“风流街”的主要过客,是他们营造了这条街乃至整个常乐圩当年的繁荣。每天途径这里的数百名被当地人称为“担担佬”的挑夫,给这个二三千人口的古镇注入了活力,他们在货物与信息流通、消费推动等方面有不可忽视的作用。那时候这个地区没有公路运输,货物流通除南流江上的船排水运之外,便靠众多挑夫的两条腿和一双肩膀了。他们挑着海边出产的食盐、咸鱼、海味和北海港进口的洋货、煤油等物品,北上浦北、灵山、博白、玉林、贵县、梧州等地出售,又从那里贩回当地的特产如大米、桐油、茶油等多种山货和火柴、针织之类小商品。从春夏到秋冬,南来北往无休无止地在路上走着。他们大多是出身贫苦的农民,家中只有少许的薄田,很多人甚至是无田无地一年到头出卖劳动力的雇农,在家里捱不下去,靠一条扁担到外面奔波养家糊口,或者仅仅养活自己的。他们或十余人一帮,或五六人一伙,结伴而行。结伴有好处:一是旅途中安全。一般的小股匪盗或缉私盐的“盐勇”不敢轻易动他们,动手了也不容易得手,占不到便宜。——这些“担担佬”、“咸鱼客”的身家性命都在这货担上,谁抢它,他们就齐心合力跟你“搏命”的。二是在异乡不容易被外人欺负,也不容易被当地的商家压价。这些“担担佬”心齐,有他们的行规,每到一处地方,价格同进同退,不会有人私下把货贱卖给商人们的。
他们很辛苦,每天都要挑百斤左右的重担,赶六十到八十里路,从一个圩场走到另一个圩场才能歇息。有时为了赶路,一天走百余里也有的。他们一般清晨五六点钟天刚亮就出发上路。夏天气温高,为避开太阳暴晒,他们起得更早,半夜两三点就出发了,这样在路上阴凉些,人没那么疲劳。一般午后二时左右就会在某个圩场住栈歇息,恢复消耗的体力,以便次日继续赶路。因为常乐圩位置适合,是挑夫们首选的歇脚“站头”。中午以后,一帮帮“担担佬”哼着自编的山歌来到“风流街”投宿,客栈饭店顿时热闹起来。据我观察,他们绝大多数人很穷,住下后就到菜市买点酒菜回客栈自己煮饭吃,只有少数较富裕的贩卖海味等值钱货物的客商才进餐馆喝酒吃饭。当然,也有少数人晚上会找妓女作乐去的——他们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好些人还是单身汉,嫖妓是他们打发寂寞,获得暂时欢娱的一种手段。我小时候常听到“担担佬”唱的一首自嘲的歌:“哼——,担担鬼,担生担死养人妻,人妻自有人夫管,使了几多钱银都当沙泥。”歌词和曲调都很悲怆,道出了那个年代那个阶层的辛酸与无奈,这也是那个特殊群体的生活写照。
圩的南端,有一座天主教堂,建于二十世纪初,是常乐当时最漂亮的建筑了,小时候曾跟姐姐去过,每星期都有传教士讲聖经,听众可得到一些十字架之类的礼品。我记忆最深的是分得两颗“番鬼糖”,漂亮的玻璃纸包着的糖果和一张小小的“番鬼妹”像,好吃又好看。
教堂建到小圩镇上,在合浦县为数很少,但可以看出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渗透到农村地区了。从另一方看,常乐在当时的合浦县应该是一个较繁华的圩镇了。
常乐圩虽小,历史却很久远了,据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代。在圩北面约200米的俗称圩地街的地方,传说就是五代时南汉所设常乐州州治所在地。现在那幅耕地还不时发现一些花纹奇异的陶片。再往北数百米的“施公陂”地方,两座土丘据说是汉墓遗址。也有传说是废弃的古窑,里面埋了一整窑的琉璃瓦。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圩西面四公里的望牛岭出土了汉代的五铢钱,这一重大的考古发现,更证明了这里历史悠久。
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雨水充沛。农作物很丰富,水稻、大豆、玉米、甘蔗、黄麻……应有尽有,而热带水果更是多得数不清,荔枝、龙眼、香蕉、木菠萝……样样香甜可口。这里的皇后村,你每株龙眼树尝一颗龙眼,任何人都没那么大的胃口;而在石塘底村,你更不敢在那漫山遍野的杨梅树上每株尝一个梅子了。蚕桑则更是闻名,每个农户都种桑养蚕,从春末到秋尽,家家户户的抽丝车都在吱吱地转,更是别处难得一见的奇观了。每到春天,我们几个小朋友每天总爱钻进桑园中,饱餐一顿那熟透的桑葚;从桑丛中走出时,个个人的嘴边甚至满脸都被染成紫色了。
谈到蚕桑,我骤然想起常乐一位名人和他的蚕业试验场以及裕生丝织有限公司。吴午琴,常乐莲南村人,早年毕业于广东岭南大学,曾任教于廉州中学。后辞去教师工作,在家乡创立“合浦县常乐乡阜南吴氏蚕业实验场。”从事蚕桑的实验示范工作。还以县参议员身份宣传种桑养蚕的好处和常乐发展蚕桑的优势,推动蚕桑业的发展。1923年,吴在常乐圩办起合浦第一间蚕丝厂,后改名“裕生丝织有限公司”,拥有抽丝机,织布机近百台,工人百余名。对近代常乐的蚕桑业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当年他建的宏伟的裕生丝织有限公司三层大楼至今尚在。只可惜地方政府不懂得保护,前些年该楼被卖给私人,现在该建筑物已拆改得面目全非了。
吴午琴还热心推广农业科技,曾引进水稻良种“恶打粘”、“田基什”、和薯种“无忧饥”,爪哇蔗及各种林果种苗,带头示范,很快在常乐和县内各地推广。他曾于1931年个人出资买桉松等树苗,分发给农民种植,在石康七里坡一带种了很多桉树、松树。他还以自己在市场摊位和果园的租金长期拨给常乐小学作经费,支持地方教育事业。他的善事义举,很多老年人还能讲出不少,谨在此给这位开明人士记上一笔。
爷爷笔下的南流江,如今河水已经干涸,河道里是垃圾和污泥,从童年开始我就很难想象这是长辈口中的清澈又繁荣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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