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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梓祺文章〈何以還魂——鄭遠濤二三事〉

Silv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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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濤告訴我,他已著手從葡萄牙文翻譯Veloso回憶錄 ,將是華文世界第一本,其中寫到他因作風前衛,曾被巴西軍政府囚禁的經歷。我覺得此事值得讓Veloso知道,遠濤說,成事就會寫信給他。希望Veloso早點收到陌生男子的來信。

Short D (三):何以還魂——鄭遠濤二三事

郭梓祺

友人鄭遠濤從事文學翻譯,日前自美國來港,在香港大學做了一個講座。講題為「何以還魂:將張愛玲譯歸中文的經驗反思」,英文作“Impersonating Eileen Chang”,主要討論他十多年前把張愛玲英文遺稿《少帥》中譯成書的經歷。例如他說,中譯《少帥》最吃力的其中一處,是要以其男同志身分,譯出書中趙四小姐初夜的經歷,像“An animal was feeding on her”一句,遠濤原譯「一隻獸在她身上就飲」,總覺不傳神,何以還魂?後來他跟編輯馮睎乾來回討論,終變成:「一隻獸在吃她」。

郭梓祺 攝

十年來,我只見過遠濤一次,緣起正是因張愛玲而起的某餐飯,此後卻經常跟他網上聊天,深佩他心思之縝密、對文字之敏感。Google他,第一個彈出的是百度,名字後括號的內容頗長:「廣州第一位在電視上公開自己同性戀身份者」。幾行之後有另一個「第一」,是他媽媽吳幼堅:「中國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同性戀者的母親。」百度內容大多錄自二千年初《南方人物周刊》一篇訪問,題為〈一位同性戀者和他的家庭揭秘〉。跟遠濤說起,他哈哈說,寫作人還算有心,內容大多正確,最傷心只是隻字沒提他的翻譯。今回他過港,興起跟他來個簡短訪談,重心自然是性與翻譯。

兒子與母親

有段時間,遠濤和媽媽在廣州外出都會被人認出,算是知名人物。當初為何會上電視呢?遠濤說,九十年代,杜聰成立智行基金會,在河南省輔助愛滋病遺孤,在廣州也有義工幫助防止性傳播,跟同志圈接觸,也和CDC(Centre of Disease Control)合作。

遠濤最初在報紙知道CDC想在廣州做男同性戀者愛滋病感染狀況調查,提供免費檢測,希望招募三百人。因遠濤那時已曾有幾個性伴,試過沒戴安全套的性行為,不肯定有否染病,且覺得此事有意義,便加入成為這三百人之一,可幸最終沒事。後來,電視台有節目想拍攝此事,編導恰巧是遠濤大學老師的舊同學,輾轉便跟遠濤連繫上來。

遠濤媽媽的故事也有意思。遠濤外公是作家吳有恆,耳濡目染之下,遠濤媽媽語文根底不錯,但文革那年本來高考,卻因停課鬧革命,變成紅衛兵,兩年後上山下鄉到農村務農,七十年代末才重回城市加入廣州的雜誌社。二千年初,遠濤要到北京生活,怕媽媽不習慣,會覺得苦悶,便介紹她跟智行的朋友相識。媽媽上過電視支持他出櫃,基金會的人都敬重她的勇氣。媽媽本來跟遠濤寫信,後來學識用電腦,便開了博客寫日常生活,後來跟智行一個幹事合作成立「同性戀親友會」(PFLAG China),設熱線,讓同性戀者或家屬為苦惱尋求協助,媽媽便依經驗去開導,成為中國第一個以家長身分參與LGBT事務的人。熱線雖早已消失,但現在仍有人寫信和電郵給她。

問遠濤,現在政治上對LGBT的打壓應比當年強得多,情況有何不同嗎?遠濤說,媽媽常強調那是結構性問題,中國文化這麼重視傳宗接代,養兒防老,有些家長會跟兒子說:「我接受你是同性戀,但你還是應找個女人結婚喎」。所以才有「同妻」這名詞,男同性戀者的妻子,多數當然被蒙蔽,純屬借肚生仔,現象或屬中國特有,在歐美固然無法想像,就算在日本、韓國、印度,也沒這種故事。

翻譯緣起

遠濤大學在廣州讀英語文學,開始翻譯,緣起也跟同性戀相關。他第一本譯作,是英國同性戀作家Mary Renault的歷史小說《波斯少年》,屬她寫亞歷山大生平三部曲的第二部。自大學開始,遠濤已想翻譯一部同性戀愛情小說。為何是翻譯?他說一來自覺想像力不豐富,二來若紀實又要出賣個人經歷,會不舒服,且生活實在平淡:「但亞歷山大喎,是文化偶像,比我之前看的故事有重量得多,同性戀之外也關乎跨文化相遇。Renault想像雖然大膽,但考據精細,語言比較含蓄蘊藉、不討好,但這三部曲至今仍是寫亞歷山大著作中的經典。」

書在廣州開始翻譯,譯了一半,遠濤遷往北京生活,因環境改變,不適應,既擔心生計和交租等問題,也第一次和男朋友同住,多了磨擦,有段時間感到抑鬱,一個字也譯不出。後來朋友刻意激他,看扁他譯不完,他才重新開始:「我覺得最療癒一個寫作人的,就是重新開始寫作。」但也有朋友覺得他這樣單憑愛好、在沒出版社commission的情況下譯書風險實在太高。

《波斯少年》最終用三年才譯完,幸因網頁「張迷客廳」當時的負責人穿針引線,書最終得以出版。後來台灣專出同性戀書籍的「基本書坊」再出繁體版:「許多愛情故事只寫到王子與王子一起便結束。但《波斯少年》寫二人一起生活七年,直到亞歷山大死去。古人沒同性戀這概念,homosexuality一詞是十九世紀德國人所創。亞歷山大與少年是特定的希臘之愛,成年男子與未成年男子相愛,成年者同時肩負mentor責任,帶少年進入社會,教他如何成為男人。等到少年長大,就不應再在性方面被動。這時就輪到他去找其他少年了。」譯完《波斯少年》,遠濤才回頭譯Renault第一部曲《天堂之火》,以及第三部《葬禮競技會》,完成三部曲,這時遠濤亦已從北京搬到大理。

上身

在十年前初遇遠濤那餐飯,他就跟我說大理環境之優美。記得宋以朗說,找遠濤譯《少帥》,一來因他是張迷,二來知道他譯過《波斯少年》,屬找來翻譯張愛玲的第三人:第一位譯者中途覺得被張愛玲「上身」,父母沒法跟她溝通,不得不擱下。第二位趙丕慧譯出《雷峰塔》和《易經》,但不熟張愛玲。到《少帥》,宋以朗覺得遠濤會是適合人選。

遠濤說有譯者羨慕他從來只翻譯自己喜歡的書,例如三部曲之後,他譯John Williams的《奧古斯都》 ,及較近期譯John Berger的《到婚禮去》,都屬他喜愛的書。遠濤離港前一晚,我帶他到大埔墟街市大排檔吃飯,途上跟他談起Berger,他說Ways of Seeing不是Berger自視最高的書,但書再版又再版,收入足以支持他繼續寫自己喜愛的書。我們笑說,啊,真想寫出這樣一本書來。

但令我對遠濤翻譯上這種一往情深印象最深的,則是他因鍾情巴西音樂家Caetano Veloso,幾年前開始學習葡萄牙文,也專程到巴西看Veloso演唱會,希望熟知他的一切,不時跟我介紹其音樂,像覺得我會喜歡他向費里尼夫婦致敬的Omaggio a Federico e Giulietta。我聽了,果然喜愛那飄飄然的夢幻感。今次見面,遠濤則推介Veloso的Transa,在葡萄牙文原指「交換」,也有性暗示。我同晚上網找來聽,才知道原來巴西七十年代有這樣破格的音樂。更重要的是,遠濤告訴我,他已著手從葡萄牙文翻譯Veloso回憶錄 ,將是華文世界第一本,其中寫到他因作風前衛,曾被巴西軍政府囚禁的經歷。我覺得此事值得讓Veloso知道,遠濤說,成事就會寫信給他。希望Veloso早點收到陌生男子的來信。

還魂

我曾戲言遠濤是文學上的食物決定論者,因他深信只要某地飲食不濟,文學他也不會喜歡,故此對愛爾蘭文學不感興趣。知道他鍾情拉丁美洲文化、飲食和音樂,倒曾向他說起Eduardo Galeano《擁抱之書》一則翻譯故事:Galeano有一位長期拍檔、情如相知的英譯者Cedric Belfrage。Galeano縷述美洲史的三冊Memory of Fire最後一段寫給Belfrage,最後一字是沒譯成英文的“Abrazos”,即「擁抱」。這雖是常見的道別語,但我常懷疑,他接下來的書所以名為“El libro de los abrazos”(《擁抱之書》),可能為繼承前作這abrazos,希望更多的擁抱。

可惜這願望落空了。Belfrage翻譯這部新書中途得到重病,沒法完成譯作,且真要永別。英文版《擁抱之書》有Galeano一段獻給Belfrage的題辭,可惜中譯本全篇漏去了,沒譯出來。最後一段,能見作者與譯者的情誼可以深刻到甚麼地步: “I would recognize myself in each of his translations and he would feel betrayed and annoyed whenever I didn’t write something the way he would have. A part of me died with him. A part of him lives with me.” 跟遠濤說我尤其喜歡最後兩句。一個人對你有多重要,就看他在你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在你的行事中有多「上身」:不是譯者苦苦追趕著作者還魂,而是作者早被譯者悄悄上身。

後來知道,遠濤果真找來《擁抱之書》,不是中譯或英譯,也不是西班牙原文,而是一部葡文譯本,繼續深情。

莫道你在翻譯人

我雖不大喝酒,在大排檔甫坐下,覺得這場合還是應有啤酒。遠濤的酒量看來不淺,但很快便說自己不多喝。原來覺得臉紅了會不好看。這是我聽過不願喝酒最有趣的原因。

莫道你在翻譯人,人亦能翻譯你,且用一個名字翻譯的小小羅生門作結:遠濤英文名叫Silvano,我知道中譯有三個:小煩惱、俏花奴、林中君。林中君意譯其拉丁文語源,森林之神,大概脫胎自屈原的雲中君。小煩惱和俏花奴音意俱全,頗妙。三名字分別出自馮睎乾和邁克手筆,但我忘記誰打誰,越洋查證了一下。

馮君先說:「林中君是我,俏花奴是邁克,另一個不清楚。」邁克說俏花奴出自他,「小煩惱是馮君譯。另一個沒聽過。」問遠濤,他說小煩惱與俏花奴都是邁克譯。邁克反對:「唔係我呀!我一手譯俏花奴,馮君話,點解唔引《天才夢》譯小煩惱,我仲話『佢冇咬嚙我』!」

繞了一個圈,又回到張愛玲,彷彿繼續神出鬼沒,自動還魂,而這句「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正埋伏在全文壓軸金句出場之前:「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馮君倒說:「我自己也忘了。十年前戲言,鬼記得咩。」

遠濤說,十三歲開始喜歡黃耀明,因此給自己改了英文名Anthony。到廿一歲看安東尼奧尼《雲上的日子》,第一個故事中的男子名叫Silvano,與一女子邂逅,二人後來到一房間,互相脫衣欣賞對方身體,Silvano卻出於某種心理藉機離開,走過街角,與窗內的她對望了最後一眼。遠濤之後便改稱Silvano,雖自言沒戲中男人那麼懂得有所不為,也是多年後才想到這角色名字可能是有意的反諷:Silvano這種森林之神,約等於希臘的Satyr,有色情狂的傾向。

What is in a name? 不一定是玫瑰與香味,也可以是形音義上的心思,性格或身分上的流轉,以及給歲月咬嚙得千孔百穴的記憶。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23/6/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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