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吴梅村作红楼梦说的一点想法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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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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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8年5月10日

吴梅村是红楼梦作者,好像是有这么一派说法。我其实并没有系统研究过,看了几篇好像是文化水平堪忧网友查百度百科查多了的呓语。

其实胡适主持的曹雪芹著红楼梦说,也是坐在家里收集清朝笔记挖出来的。主要的一个问题是,曹雪芹从背景来看不过是一个普通旗下文人,怎么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的著作。胡适对此疑问的解决方法是,否定红楼梦在文学价值上的特殊性,认为不过是普通的表达盛极必衰趋势的小说,(见于胡适与苏雪林,与高阳书信;民国四十九年《作品》二卷二期),

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

另一个解决方法就是,从清朝历史里再找出一个更有素养的,更配得上红楼梦成就的作者。于是有人说是袁子才,有人说是吴梅村,有人说是冒辟疆,甚至还有人说是朱三太子,得出结论的方法基本类似看水晶球数茶叶梗,纯属玄学,毫不严密。可能哪天还有人说龚自珍吧。

我非常喜欢吴梅村的诗,尤其是写1644的一系列歌行,要天天读,月月读,要让广大人民群众都来读。从吴梅村的作品与红楼梦的对比,的确历经乱世,世事无常,“自古豪华如转毂”,的内核是一样的。但是这个是整个东方文化的主题,连日本《平家物语》都是这个主题。而且吴梅村作红楼梦说一个重大障碍是,吴梅村是江南籍汉人,而红楼梦中不少地方都透露出明显的满俗色彩,比如始终没明写的裹脚问题,姑娘们健步如飞每顿饭出园子来吃(张爱玲《红楼梦魇》)。

红楼梦诗词里面,凭印象,我认为《五美吟》及《姽婳词》比较特殊,值得注意。红楼梦中其他给人留下印象的诗词,从大观园应制诗、正月灯谜、海棠诗、菊花诗、葬花吟、螃蟹诗、秋窗风雨夕、题帕诗、桃花诗、柳絮词、香菱的月亮诗再到后来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梅花诗、咏雪联句、中秋联句,几乎全是咏物或写情绪的,但《五美吟》及《姽婳词》是咏人与事,根据王国维的观点这是创作能力趋于成熟的表现。写物写情绪比较符合闺阁中的小女孩,写到人物与事就有点老气横秋,所以怪。

《五美吟》要与吴梅村《戏题士女图》对照来看,五美吟所咏之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红拂,都在《戏题士女图》十二首中。至于有人说的顺序也相同,你没发现这其实是历史时间顺序吗。《五美吟》完全是男性文人口吻,跟黛玉非常不搭,所以显得怪。看诗作风格与吴梅村有相似之处,用词用典有相似之处,但是立意基本完全不同,五美吟的意思很浅,只有宝钗点评的明妃一首,“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纵使……何,的转折有欲言又止的深意。意思浅这一点倒符合闺阁中的小女孩的身份。

《姽婳词》写林四娘的故事,应该属于模仿吴梅村歌行的产物。铺排颇有风范。开篇,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与吴梅村《临淮老妓行》开篇

临淮將军擅开府,不斗身強斗歌舞

就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后来的“不系明珠系宝刀”就更与“不斗身强斗歌舞”完全是一种写法。

但是《姽婳词》的笔力,可以说与吴梅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以《临淮老妓行》为例,

临淮将军擅开府,不斗身强斗歌舞。白骨何如弃战场,青娥已自成灰土。

老大犹存一妓师,《柘枝》记得开元谱。才转轻喉便泪流,尊前诉出漂零苦。

寥寥数句完成了背景交待人物出场,时空转换,对比转折,手法犹如蒙太奇,信息密度巨大,这是白居易级别的笔力。而《姽婳词》中的主要情节,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一步跟一步,肯定不差,但是接近于流水账手法。

吴梅村歌行按时间顺序来叙述的转折,比如《箫史青门曲》,

明年铁骑烧宫阙,君后仓皇相诀绝。仙人楼上看灰飞,织女桥边听流血。

慷慨难从巩公死,乱离怕与刘郎别。扶携夫妇出兵间,改朔移朝至今活。

又是只有八句,一共五十六个字,把宁德公主夫妇在明末乱世中苟活的凄凉写得历历在目,尤其“难从”“怕与”,对偷生心情的描绘鲜活得近乎残酷,不是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与高超的艺术能力无法写出这样的诗句。对比之下“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这种就类似大俗话了。从这个角度,《姽婳词》写得不错,但也符合第一临场发挥的情境,第二贾宝玉没有什么人生经历的小少爷的身份。

而把“明年流寇走山东”十六句在《临淮老妓行》里找影子,立刻能找到这样十六句,

临淮游侠起山东,帐下银筝小队红。巧笑射棚分画的,浓妆毬仗簇花丛。

纵为房老腰肢在,若论军容粉黛工。羊侃侍儿能走马,李波小妹解弯弓。

锦带轻衫娇结束,城南挟弹贪驰逐。忽闻京阙起黄尘,杀气奔腾满川陆。

探骑谁能到蓟门,空闲千里追风足。消息无凭访两宫,儿家出入金张屋。

两个十六句的铺陈与转折,几乎是在同样的位置,都是第十一句上开始气象一变,从背景铺陈开始转入真正要说的事。《姽婳词》这段第十一句说到将士只顾保全自己,没有人为恒王报仇;《临淮老妓行》则是“忽闻京阙起黄尘”,明朝亡国了。《姽婳词》,“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连写四句就有点废话,不过也可以说是强调“忠义明闺阁”。《临淮老妓行》,“探骑谁能到蓟门,空闲千里追风足”,是刘泽清部纵有追风骏马,探骑无人能去北京,刘泽清亟欲寻访城破之时被崇祯帝交给各人外家的太子及定王永王,“金张”犹如“田窦”,此处应该是指外戚周氏田氏。正因为无人能去北京打探消息,所以才有主人公冬儿的“请为将军走故都,一鞭夜渡黄河宿”,也更显得她“暗穿敌垒过侯家”的机智勇敢。

从信息密度来说吴梅村作要丰富得多。而《姽婳词》那么短,按理说没有篇幅给你啰嗦,结果一个非常简单的情节也能写十六句。或许是本身历史资料丰富,“真事的力量”,吴梅村笔下的临淮老妓,比虚构中的虚构(但其实也有历史原型,不过可能也不敢细写)的林四娘故事内涵深入得多。

可以看出《姽婳词》跟《临淮老妓行》存在某种联系,或许对照来看可以了解《姽婳词》这段情节未言明的深意。人物是相似的(勇敢的女性),所跟随的“王”“将军”的行为,乍看不同,其实也是类似的。恒王“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临淮将军却“不斗身强斗歌舞”,但接着看下去,“临淮游侠起山东,帐下银筝小队红。巧笑射棚分画的,浓妆毬仗簇花丛。纵为房老腰肢在,若论军容粉黛工。羊侃侍儿能走马,李波小妹解弯弓。锦带轻衫娇结束,城南挟弹贪驰逐”——“小队红”见于李贺《追赋画江潭苑四首》其四:

十骑簇芙蓉,宫衣小队红。练香熏宋鹊,寻箭踏卢龙。

旗湿金铃重,霜乾玉镫空。今朝画眉早,不待景阳钟。

又有宋朝何梦桂《意难忘》词,

避暑林塘。数元戎小队,一簇红妆。

是一种军士与美人寻欢的意味。“射棚”是箭靶,“画的”是彩绘箭靶,“毬仗”有的版本作“球仗”但应为“毬”,是“金涂银里,以供奉官骑执之,分左右前导”(《宋史仪卫志》),白居易诗,

将军挂毬仗,看按柘枝来

而以“巧笑”“浓妆”相携。“房老”是从石崇的妾胡女翾风而来,年三十为妙年者嫉,说胡女不可为群,于是不再得宠,废物利用,叫她作为房老管人。“羊侃侍儿”“李波小妹”更写明姬妾女子也能为武,然而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寻欢作乐。女子骑射,大概也是明末一种找乐子的风气,崇祯的田贵妃“蹴鞠弹棋复第一”“杨柳风微春试马”(《永和宫词》),而据说袁贵妃也习骑射。所以再看《姽婳词》,恒王好像是个正面人物,好歹战死了,但若对照刘泽清事迹,以及一开始便点明的“好武兼好色”,则可以说也与林四娘产生对照,不过是明末奢靡将军的一个画像。

林四娘的故事非常虚,人物形象也只是一个写意化的概念,最后还几乎落到颂圣的角度来,在整个红楼梦的情节里也显得诡异,藩王分封,明显是明制,那么如果要在红楼梦里找反清复明,自然要拿这段情节出来。如果《姽婳词》是模仿《临淮老妓行》,以虚构的林四娘故事来写“薰天贵势倚椒房,不为君王收骨肉”的明末情景,则是另一回事了。但荣国公宁国公家史,明显是“从龙入关”,其他人物关系在曹家也找得出原型,就不赘述。

另外有一点必须要指出,在天下大乱礼崩乐坏之际,跑去女性身上找道德,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传统,花蕊夫人的“十四万人齐解甲”就是一例,明清以后愈演愈烈的贞节要求又是一例。所以《姽婳词》从女性身上找忠义,《临淮老妓行》借老妓冬儿之智勇写刘泽清撤军投降的丑态,及当时奢靡享乐全无心肝的风气,并不是仅有两例的巨大巧合。

总之,我想说的是,以诗词来看,红楼梦的某些诗词有模仿吴梅村的成份,但水平远远无法与吴梅村作品相比。从这个角度,红楼梦的成就并没有与曹雪芹普通旗下文人的身份有不可调和之处,而且红楼梦中的满俗与人物经历跟曹雪芹的相关性也是不可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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