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2 洗衣机
去年下半年在韩国,十月中旬有一周的假期,于是和妈妈约着那周在济州岛旅行。某天早晨醒来,躺在饭店的床上,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我好像很多年没有用过私人洗衣机了。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韩国的床虱问题日益严重,人心惶惶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在讨论床虱是如何通过公共洗衣机传播、蔓延,所以这个平时我不太留意的物件终于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早晨闯入我的脑海。但那个早晨,从这样一个简单又奇怪的念头出发,我渐渐难过起来。不是因为公共洗衣机带有的卫生隐患,而是我突然很怀念从前不用考虑洗衣机的生活——妈妈打理过的衣服总是干净得令人放心,留有被太阳晒干而非机器烘烤的那种特殊气味。然后我意识到,在我的生活经验里,公共洗衣机都连系着一种暂时的、漂泊的生活。
大学时过着集体住宿的生活,公共洗衣机和淋浴、微波炉一样,都是需要抢占的有限资源。因此,使用它们的时候非但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反而是为难得无别人使用而感到庆幸。初到美国,搬进从同系学姐那里转租来的公寓时,也不觉得两栋公寓住户共用三台洗衣机是个问题,只觉得那好像就是身为这座中西部小城的人,或者是身为留学生,为了省下一点房租而理所当然的生活。一年后,学姐结束了在欧洲的archival research,搬回公寓,而我也同时搬进学校的宿舍,在相隔几英里外的另一个区域,继续我没有in-unit laundry的独居生活。
只是这一次,洗衣房离我的宿舍更远了一点。之前只需要走下楼去到隔壁栋的地下室,这次却需要穿过一片草坪再穿过一座停车场才能到洗衣房。冬天有时需要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洗衣服,一小时后再走过去把洗好的衣服放进烘干机,然后再过一小时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拿回宿舍。可能是为了给这来来回回增添一点乐趣,我总是踩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不想再多留下一串踪迹。而似乎是体谅学生来往的不易,洗衣房倒也足够宽敞,摆下一套桌椅供人休息。只是比起人,我更常看到的是他们的东西,比如桌上有时会放着空掉的洗衣篮,或者是椅子边停着一辆没有婴儿的婴儿车。我有时看着这些东西会想象他们的主人,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夏天,学期结束后,学校和学校周围变得安静不少。某天我走进洗衣房,看着一溜洗衣机和烘干机尽头的窗户外,我不认识的植物的叶片绿得逼人。而往常总是轰隆隆响着机器声的洗衣房在那天也异常安静。我盯着那片绿,余光感受到瓷砖地面反射的日光灯白光,觉得这片安静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异乡求学的孤独好像在这一刻变成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陌生世界的种种风景被压缩进一间洗衣房的天地。
再后来我回家,又离家,沿着系里大多数人会走的路线,开启我research abroad的一年。只是离开美国时,我没有像之前转租给我公寓的学姐那样把宿舍转租出去,而是把它直接退掉,带着能带走的东西离开。Research abroad是逃出了美国,但逃不出的是同样漂泊的生活,我继续在东九区和东八区过着使用公共洗衣机的生活。我知道这样的漂泊不是真正的漂泊,因为比起一种带着选择的无奈,它更接近于一种带着无奈的选择。只是不管家的引力有多强,似乎又总有更强的力量将我推离它。在回家和离家的拉扯中,我想,或许,我不过是离心洗衣机里那一团被甩在滚筒边缘的衣服,而家不过是洗衣机那不存在的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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