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利剖析臺灣社會困局：楊德昌電影的角色學

在台灣新電影中，導演楊德昌向來有「台灣社會手術刀」的稱號，這是非常顯而易見且當之無愧的，因為在楊導的每一部電影中，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對片中各個時代的台灣社會所進行「庖丁解牛」式的分析，而這分析之所以具說服力，正就是由每個角色所交織起的社會網絡已形成一具體的有機實體，足以對應到實際的台灣社會並產生批判性的影響力。甚至時移事往，即使連楊導最終一部電影《一一》距今都已超過廿年有餘了，但他這八又四分之一部電影仍然沒有過時問題，依然敲擊著每一個第一次或者重複觀看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的觀眾們的認知與心靈。

然而我們當然知道，一部電影再如何角色眾多、情節繁複，依然不可能完全等同於社會全體的再現，電影始終只能呈現社會的某些部份，甚至是某些剖面，如此觀眾才能藉由編導這些特別的「切割」方式所暴露出來的層面，發現其所對應或反照出的某些社會真實，從而明白我們這個社會的歷史發展脈絡，以及我們身為其中的一分子可以如何思考自身的命運及出路。

也因此楊德昌往往在電影中安排了許多不起眼甚至不具體存在的角色，他們有時可能比主角們還有更深入探討的必要，特別是那些具有關鍵性的推動作用的角色，他們不僅推動敘事，也推動社會脈絡的發展、改變，從而一點一滴改變了社會整體的樣貌。 

譬如《指望》裡石安妮的姊姊張盈真，在連「情竇初開」都還談不上的石安妮帶著課業去敲家中新租客孫亞東的房門之前，她就已搶先妹妹上了孫亞東的床。雖然就簡簡單單兩場戲，幾乎沒什麼戲份可言，但當石安妮悄悄透過窗戶看到姊姊在孫亞東房裡的那份震驚，實不亞於《恐怖份子》裡聽見槍聲衝進浴室去看個究竟又緩緩退出浴室外的顧寶明。與其說石安妮這少女的成長是在她初經來潮，從床上驚坐起大聲喊媽，卻立即醒悟到母親與姊姊都不在她身邊的那一刻，毋寧說在她偷窺到張盈真在孫亞東床上的那一刻，才是她真正成長的開始。張盈真不顧母親的「指望」，卻間接促成了妹妹的成長，她會成為妹妹未來的榜樣嗎？

 看起來不會，石安妮成長後如果走叛逆路線應該也會是《海灘的一天》張艾嘉這一路的。張艾嘉在片中從年輕演到人近中年，當她穿著北一女制服在台大體育場上無懼於一群橄欖球隊男隊員大秀肌肉棒子，硬是從他們練球的隊伍中穿過，就已經暗示了她將不會順從父親的指望，而這次片中順從父親指望的卻是她的哥哥高鳴鴻。為了接下醫生父親的衣缽，高鳴鴻身為家中長子，念到台大醫科，居然放棄超美情人胡因夢，順從父親對他的種種安排，他的人生從此完全改變，這些改變雖然不是電影主軸，但絕對是妹妹張艾嘉看在眼裡的一個對照組（另一個對照組則是他們的父母），因之高鳴鴻的婚姻與家庭就成了張艾嘉逃家後的一個「傳統困局」，對比張艾嘉自身的「現代困局」，其重要性比實際戲份多得多！

 對比片中張艾嘉的失蹤丈夫毛學維，被懷疑私吞公款與女友潛逃日本，海灘上雖留有遺物但可能只是故佈疑陣，《青梅竹馬》裡的侯孝賢卻是選擇拋下在日本的舊情人柯素雲而和青梅竹馬蔡琴在一起，然而他們之間的感情與婚姻的發展也同樣受到「傳統困局」及「現代困局」的雙重夾殺：侯孝賢這邊不斷受到來自傳統家父長體制的上位要求，蔡琴那邊則不斷是呈現對於現代家庭的挫折及無信心，不但懷疑侯對柯的舊情未了，自己也一度陷溺於與同事柯一正的曖昧關係中，柯素雲片中雖然只出現一幕，但侯、蔡的婚姻到最後仍無法維持，侯最終被對蔡琴有愛慕之意的青年孫鵬刺死，但他究竟是為了身為舊式家父長體制的接班人被刺，還是為了蔡琴而有此下場，恐怕他自己也不能明白。

 柯素雲被蔡琴視為是侯與她之間的第三者（實際情況恐怕是反過來），挑明了現代異性戀婚姻中的維繫困難，外遇往往是最簡單也最直接的刺激，到了《恐怖份子》裡的李立群只因為小太妹王安被母親鎖在家中，沒事無聊只能拿起電話簿亂打電話，當她打到李立群家中，卻是他的作家妻子繆騫人接到，她隨興扮演了李的「不存在的外遇對象」，最終導致一場恐怖的槍擊案件，這片的關鍵角色不是那亂打電話的王安，而是王安在那通電話裡所扮演李立群的「不存在的外遇對象」，短短幾句話竟可觸發繆騫人的寫作靈感，進而拿到文學獎首獎！

 更不用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究竟小四還是小翠誰才是那晚和滑頭在一起的人？究其根本，楊導居然還讓燈光師李龍禹在《獨立時代》裡飾演當代孔子，開示和妻子陳立美已走入「現代困局」的作家鴻鴻：「現代困局」並非死胡同，每個人都必須很誠懇地對待自己，大家才有可能走出共同的未來。

 但是這點樂觀到了《麻將》竟又變得悲觀無比，紅魚唐從聖用父親張國柱身體力行的一套哲學組織了一個騙吃四人幫，那知張國柱老來醒悟一切皆空，竟與情婦葉全真相擁殉情，唐從聖這騙吃四人幫也面臨渙散解體，全因有人在這裡面談起「真感情」！不懂得儒家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假面哲學的玄妙的法國少女馬特拉，千里尋愛來台灣，哪知男友習得東方這一套假面騙吃，她唯一的救贖也是得辨明誰對她是「真感情」。

 作為楊導的遺作，《一一》毫無疑問成為集大成的作品，前面談到的所有角色都能在本片中找到依稀彷彿的身影，但是情節故事並不重複，也沒有重彈舊調，整體結構更加完整，劇終走向溫暖感人，有別於楊導其他電影，當真是了不起的傑作！若要問哪個角色才是本片中那個不起眼但又關鍵無比的角色？當然是唐如韞飾演的吳念真與金燕玲一家的老阿嬤啦！影片開始後不久她從兒子陳希聖的婚禮上回家，去倒垃圾時因腦溢血陷入昏迷，之後一家大小為了喚醒她，輪流跟她說話，這下各人在此過程中一一發現自己的問題，等到大家各自走了一圈回來，似乎各自找到解答或者解決了某些難題，她這才溘然長逝，這位婆婆真乃仙人不是！

 楊導的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已是台灣電影史上最重要的遺產，任何一部都值得一看再看，每看必有新意，且沒有任何一個多餘或不必要的角色，即使無名、無台詞的角色亦各有其重要意義，分析得愈完全，就愈能體會理解楊導的創作心意，也更能了解台灣社會自戰後一路走來的發展軌跡，至於我們能否找到共同的未來或出路，今年就要上映的修復版《獨立時代》，絕對是現代台灣年輕一代觀眾不能錯過的必看佳作！

 ※本文刊於2023年七月國家電影中心之《in影視聽生活誌》第0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