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1丨回来吧……

提到吃饭，第一个印入脑海的当然是姥爷给我做的饭菜。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冬天的晚上，放学后回家，推开家门，热腾腾的白菜丸子汤的味道扑面而来，姥爷在客厅里，用电磁炉在煮丸子汤，锅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水汽在玻璃上凝结了一层雾气，遮住了外面的夜色，也挡住了冬夜里的寒冷。每当闻到家里面煮丸子汤的味道，我就感觉特别特别温暖，进屋后一身的寒气瞬间就被卸掉了。二十多年来，姥爷给我做了无数顿饭菜，可是只有冬夜里的丸子汤，是最先跳出来，印入我脑海的。

其实在动笔写今天的题目之前，我心里一直是有些抗拒的，原因是我最近因为工作的事情而心情不好，每天回到家里，都有一种压抑而委屈的感觉，所以我不想面对今天的题目，因为一旦面对了今天的题目，我就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姥爷。而只要提到姥爷，往往都会让我泪流满面。

2019年，姥爷心脏病发作以后，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做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到最后他生病的那两年，他就再也没有进过厨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的午饭都是由保姆或者姥姥来负责，我也记不清我到底有多久没有吃到姥爷做的饭菜了。他从腿脚使不上力气，到需要拄着拐杖出门，到不能再出门，再到在家里也需要拄着拐杖走路，到后来拄着拐杖也走不了路，到后来需要坐轮椅，被人推着在家里走来走去，到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弱，越来越消瘦，饭量越来越小，到后来只要一吃东西喝水就会呛咳，一个以前那么爱吃，爱做，爱美食的人，现在只要到了饭点就愁容满面，因为一吃东西又要呛咳了，咽一口咳五分钟，不管怎么小心还是被呛到，一天三顿都是白粥煮鸡蛋小咸菜，天天如此，试问谁还能对吃饭热爱得起来？一直到姥爷去世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饭菜了。这些年我努力地去想象，想象他在生病的最后两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可是那种痛苦太大了，就光是想象一下他每天吃饭时经历的折磨都让我难以呼吸。

记得很多年以前，秋末冬初的时候，姥爷就在家蒸包子，仍然是冬天的晚上，天黑以后，厨房里就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客厅里弥漫着包子的香味。水汽把客厅和厨房的窗户都封上了一层雾气，包子的香味和丸子汤的香味，都是属于冬天温暖的记忆。到现在，姥爷已经走了三年了，我也很多年没有再吃过他包的包子，这些记忆像是被封存起来一般，很少再被我想起，即使是现在，到了冬天，我也不会再想起姥爷的包子，大概是因为现在外卖的种类变多了，又或者我这些年吃到了更多的美食，姥爷做的青椒炒肉、黄焖鸡、炖排骨、炸茄盒、白菜丸子汤、蒸包子、炝锅面、炸酱面……我很久都没吃到了，不会随意想起，但是也不会忘记。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姥爷会给我留下一本菜谱作为遗产，可是他没有，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许他也没想过要走，也许他也想永远一直那么看着我，不提前交代什么，也许就不会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只有他刚走的第一个月，我梦到了他四十多次，梦见他的床底下有一间密室，密室里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有两本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书；梦见他给我和姥姥做了一顿早饭，早饭就是他平时一日三餐吃的东西，白粥，小咸菜，鸡蛋。明明桌子上已经摆了白粥，他还一点点挪动着不听使唤的腿，把手里握着的几个煮鸡蛋给我们放在了桌上。放下鸡蛋以后他又一点点挪回他的床上，上床的时候腿软，踉跄着倒在了床上。接着他就被人抬走了，就像他去世那天，被人从屋里抬走那样。可是梦里他被抬走的时候，好像还是醒着的，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我还梦见他要走了，身上穿着他平时总穿的呢子大衣，小背包斜挎着，坐在桌前吃饭。梦里我妈好像很急，急着催他走，可是他没走，还是坐在桌前吃饭，好像要吃饱了才上路。

我发现最近时常会想起姥爷，两周前的某一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照例坐在办公室里摸鱼，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2017年的某一天，那天中午，姥爷包了包子给我们吃，他调了馅，和了面，蒸了包子。那段时间我有点抑郁，正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经常会莫名地烦躁，发脾气。中午吃完饭以后，我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姥爷收拾完厨房，想回沙发上坐着，经过我的时候，腿软了一下，踉跄了一下。当时我正打游戏紧张，旁边有人打扰我就很烦，就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倒是我爸，平常都和姥爷关系不太亲近，反而去扶了一下。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恶，刚刚我为什么要推姥爷？他忙活了一上午，又和面又调馅，我什么忙都没有帮，只是吃了一顿饭，怎么能推他呢？不过当时那种后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我就继续去打游戏了。可是七年后的今天，我又重新想起这件事，姥爷踉跄在沙发上的画面和姥爷给包子皮捏褶子的画面重叠在我眼前，我突然就觉得心痛不已，那天下午回到家里，我在卧室里泪如雨下。我不断地在大喊，姥爷，对不起，姥爷，你回来吧！如果你能回来，我一定要跟你说对不起。那天下午我给我妈打了电话，跟她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今天在公司里遇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最后我还是没告诉她，我想姥爷了。我怕她跟着一起哭。

很遗憾在这么轻松的吃饭话题里，提起这么悲伤的事情。转眼又是8月，我们又该上山去看他了。每次上山去看他之前，我心里都很抗拒，我不是抗拒去看他，更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每一次上山时那种沉重悲伤的情绪，好像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让我抗拒那种沉重悲伤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流泪了。我就知道一定会这样，连带着我最近在公司的那种委屈一起。私心地希望我的上司能看到我此刻的泪水，让她知道我有多么辛苦。这样她就能让我休息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