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有名、无名 ——《老子》哲学的四个基本范畴
本文面向较熟悉《老子》文本的读者。
《老子》通篇韵文,言简意赅,且多玩文字游戏,在方便记诵的同时难免也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首当其冲便是头一章当中那几个“玄之又玄”的哲学范畴: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历代注解《老子》者极易将“有”与“有名”,“无”与“无名”混为一谈,以至于无从把握全书的基本理路。之所以会产生混淆,是因为注解者未能理解何为“可名”,何为“常名”。
“名可名,非常名”字面上很容易解读,也就是“可名之名不是常名”的意思。只消粗通形式逻辑,此句义理便甚为好解:句中作为名词的“名”相当于“概念”,“常名”相当于“恒常普遍的概念”,作为动词的“名”相当于“定义”,“名”一个“名”也就相当于定义一个概念,也就是借助其他的概念来界定这个概念。众所周知,一个概念外延越广,越是恒常普遍,也就越是难以用其他概念来定义。在《老子》的作者看来,“无”和“有”就是最最恒常普遍的概念——“常名”,只能用它们来界定其他的名,而不能用其他的名来界定它们。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的两个动词“名”和上一句中的动词“名”有所不同,不再是逻辑学上的“界定”之义,而是语言学上的“指称”、“称谓”之义。“天地之始”和“万物之母”指的是同一个对象,也就是形而上意义上的大道。本句用了互文手法,可读为“无有,名天地万物之始母”,作者的意思是:树立“无”和“有”这两个“常名”,是为了用它们来指称和描述作为天地万物始母的大道。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里的两个“常”字并不是副词,而是动词,是省略的意动用法,即“以……为常名”之义。以“无”为“常名”,是为了观察大道的“妙”,以“有”为“常名”,是为了观察大道的“徼”。此句与上句不同,并未采用互文手法,“妙”与“徼”二字虽然押韵,但却有不同的意蕴。先秦并无“妙”字,《老子》原文中的“妙”字本作“玄少”(左玄右少),观其字形,可知“玄少”本来就是“玄妙”之义。末句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实是玩了一个构字游戏。而“徼”字的意思相对明确,《说文》解为“循也”,而“循,行顺也”,“徼”也就是“遵循一定的路线行进”之义,作为名词,引申出“运行规律”的抽象含义。
要了解“以无观妙,以有观徼”的深意,就必须弄清“无”和“有”这两个“常名”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都是“常名”,所以很难用定义来说明,为此,《老子》的作者退而求其次,在十一章给出了一组例证: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历代注者多以为“无”是一个简单的否定名词,即“空无”、“没有”的意思,其实不然,与之后的三个“有”一样,这三个“无”也都有动词的成分,确切地讲,是三个动名词。
“无”不仅是一种静态的结果,而更是一种动态的过程。用来做车轮的木材本来是完整充实的,只有破坏其完整性,将其裁开凿空,重新组合,方能制成车轮,这个裁开凿空的过程便是“无”。同样,黏土本来也是浑然充实的团状物,内部并无可见的空隙,仅当人为地造成空隙,加热使之定型,方能制成陶器,这个轮作烧制的过程就被称为“无”。同理,上古人以土石造屋,要先造好全屋,再在墙上凿开门窗,然后才可供人出入起居,这个挖凿的过程就是“无”。
“无”意味着对于原始素材的破坏,使其丧失一部分物性。在《老子》看来,任何创造全都是某种破坏,必定要以减损原始素材的物性为代价。这种通过减“少”固有物性而增加新物性的创造生成活动被形象地称为——“玄少”。所谓的“妙”也就是一种玄妙神奇的,具有创造力的减“少”。故曰:“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有”则侧重于功用,即意指通过“无”的活动创造出新的物性(“车之用”、“器之用”以及“室之用”)。被造的器物都有特定使用途径和使用范围,这种可见的规定性就被称之为“徼”。
“妙”意指事物的生成规律,而“徼”则意指事物生成之后的运行规律。打比方来讲,一台机器的使用说明书是“徼”,而其设计图便是“妙”。
正如设计图的信息量数倍、数十倍、数百千倍于使用说明书,生成规律也要比运行规律复杂得多,根本得多。发明机器者必定也会使用机器,反之则不然,用器者未必会制器。《老子》认为,就世界万物的生成创造而言,“无”和“有”虽然都是“常名”,但显然“无”要比“有”更加根本,更加深刻,故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之说。
顺带解决一个千年公案——《老子》第二章有“有无相生”之说,历代注解者多以为“有无相生”与“有生于无”相矛盾,为此徒生出诸多无稽解释。其实细观第二章前后文便会发现,“有无相生”的意思其实就是“有生于无”: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每一个“相”字全都指不对称的单向关系,与“单相思”之“相”无异。“难”成于“易”,“易”却不须成于“难”,《老子》六十三章曰:“图难于其易”、“天下难事,必作于易”。“长”由“短”生长拼接而成,反之不然。“高”能倾“下”,“下”却不能倾“高”,《老子》三十九章曰:“高以下为基。”“声”和为“音”,“音”却不能和为“声”,《乐记》:“声成文谓之音”。唯有“后”随于“前”,“前”又岂能随“后”乎?因此“有无相生”也是如此,显然是意指“有生于无”这一单向关系。
以逻辑常识解之,一言蔽之——“无”是“有”的必要且非充分条件。
在此基础上,我们得以解读《老子》中的另一对重要范畴:“无名”和“有名”。
道常无名朴。(三二)
朴散则为器。(二八)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三二)
“无名”的状态被比作“朴”,也就是未经雕琢、浑然一体的原木。从“无名”到“有名”的过程被称为“制”,《说文》释“制”为“裁也”,也就是剖开木材的意思。
“无”和“有”既然都是“常名”,自然都属于“有名”的范畴。而正因为是原始的“常名”,故“无”和“有”在逻辑上要先于“器”,“器”属于“非常名”。“无名”之朴破散,原初的物性发生缺失(“无”),由此建立起更高一级的物性(“有”),最后才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形而下器物。
“止”为草木之根,引申为原始物性。在“朴散为器”的过程中,原始物性的部分丧失是必需的,但倘若丧失过度,则亦无以成器,非但无以成器,更有彻底毁灭的风险。比如用木材制作车轮,分裂的木材丧失了部分的粘联性,但依然保留了原木的硬度和韧性,这是车轮所必需的。倘若木材遭了火烧,彻底丧失硬度和韧性变成了木炭,那就做不成车轮了,也不再是木材了。故曰:唯有“知止”,方可“不殆”。
朴散未必成器,无中未必生有。自然生成和人工创造的成功率历来十分低下,造成的物性“浪费”极为巨大,一旦无法成器,则多归于比“朴”更低级更原始的尘土,虽欲复为朴而不可得矣。是以《老子》多提倡“守朴”,“复归于朴”,鼓吹俭吝克制之风,反对各种创新尝试。这种保守主义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有较强的适应性,有保存个体和社会之效,使得物种“长生久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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