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12

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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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結若然解不了,人能死得很慘、很冤枉。

為了一個久久放不下的人去開一家雅緻得讓人動容卻又看不到任何前景的餐廳,是楓在自尋煩惱,把一個已難解的結再拉緊一些。

在沒有任何絲索下絞盡腦汁去幻想這個讓楓無法放下的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周慕言在自尋煩惱,無緣由地綁一個結。

言把這樣的見解跟崇說。

其時,她們坐在海濱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對岸的風景,吃著從附近外賣店買來的輕便午餐,喝著果汁。

「有些結,繫了以後就是不想去解。」崇看著對岸某座大廈,眼神失了焦距,臉上的笑容不見。「就好像抬手拉著汽球,總會覺得累,但就是不想放手;因為你知道一旦放了手,汽球便會飄走,再也不回來。」

高峰經驗這個概念裡包含一種抽離的感覺。明明很重卻一直往上飄,明明在地卻一直往下沉,本是往相反方向的卻又在某處融合在一起。

「就像我們。言。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就等同在你我之間綁一個結。而這個結是無法解開的,直到你我二人歸故塵土為止。」

「將一個人的身體扛到背上,心捧在手裡,靈魂置在心中,是無形的重。」周慕言堅定不移地看著有點彷佛的崇,微笑。「但我無懼於承擔,無懼於把我們的關係推到那個層次上去。這是我想要的。無論如何。」

崇稍稍呆著,看了看海,低頭細想了片刻,才有抬頭向周慕言微笑。

「我和你之間,看來早已綁了個死結了。」

她們手拉著手,看著海,輕嘆了一聲。

美瑛有顏色鮮艷的花田,連綿的小丘,是個美麗的地方。照片裡的小屋,是崇家裡經營的民宿。經營民宿前,她的家人跟美瑛其他人一樣務農,以種植和售賣各類新鮮蔬菜為生。

她的童年在都市人們都嚮往的大自然美景裡渡過,生活是純樸的、無憂無慮的。人們只能透過照片、影片、短期旅遊體驗到的,她都垂手可得。那些日子,她記得,都是快樂的。

開業後的第二個淡季,民宿來了一個北歐遊客。

那個人帶著結他和單車,每天穿梭在美璊的美好中,尋找生活的閒適。留在民宿的時候,他以簡單的英語和日語與崇的家人交談,也會拿著結他自彈自唱,歌頌這一切的美好。

縱然聽不懂多少,崇卻能在那遊客的嗓音和結他聲中聽到他心裡的低語。她坐在一角,聽著他的彈唱,每天如是。直到他走的那天,她以不怎麼樣的英語跟他說,希望他尋回快樂。遊客聽罷一愣,然後微笑,把結他送了給她。

從此,她愛上音樂,開始學習鋼琴,也自學結他,那份熱愛讓她的天賦毫無保留地展現。不消多少日子,鎮上的居民對這孩子的音樂天賦都表示驚嘆;總在辛勞過後為他們送上一曲的她亦成為鄰居們的歡樂來源。初中的時候,她已是不少音樂比賽和表演的常客,也開始作曲。

她的生命注滿愉悅的音符,身邊的人也跟著感受到那份從心底發出的喜悅。

天賦和努力讓她在各個音樂領域上都有所發揮,但她偏愛鋼琴演奏。决定以音樂為終身事業後,她便離開北海道,到東京進修音樂。生活環境完全不同,與家人又相隔甚遠,她花了不少時間去適應。幸而她那天生的獨特氣質甚具親和力,在校園內結交了不少朋友,也吸引了不少擁躉,生活很快上了軌道。還在學,上門找她教授鋼琴的工作不曾間斷;在好些畢業生得睡天橋底的年頭,還沒畢業的她手裡已有幾份聘書和海外進修的邀請函。

能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愁生計,也不愁生活磨蝕了理想,是多麼奢侈的念頭。她卻曾經確實地擁有。那段日子是幸福的,美好得離譜的。一切都是電影情節般虛幻,虛幻得讓她質疑一切都是一場夢。

「物極必反。在你感覺到自己幸福得不能挑剔的那個瞬間,幸福便開始捨你而去。」

那瞬間,她遇上了他。

當年的她已是碩士生,正為畢業論文和演奏會忙著。畢業後她便會負笈美國深造,好些瑣碎但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處理。而他,同樣身在東京,是另一所大學的音樂系本科生,才剛適應大學校園生活。

兩人本無交會點。他們的軌跡交錯於一個戶外電子遊戲音樂會上。崇是主辦單位電子遊戲配樂團隊的外判人員,為了觀察玩家對成品的反應而來。他則是芸芸聽眾之一,陪伴熱愛電子遊戲音樂的同學前來觀摩。

他率先發現她,驚為天人,偷偷把她攝進鏡頭裡。照片被他發到朋友圈,沒多久便換來她的聯絡方式;其時,崇還在台邊與團隊的藝術總監交流,根本不為意有人已迷倒在其裙下。

沒多久,他逕自出現在她的琴室。

他長得俊俏,閃亮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樑滲著點點混血味道,就是一張能讓他走紅的明星臉。這樣一個男孩出現在自己的琴室,坐在自己的琴前,讓她有點尷尬,不知該怎麼開口著他離開。來到距離琴只數步之遙、他眼角能瞥見的範圍內,崇正要開口說話,他的雙手卻開始在琴鍵上飛舞。

那曲,是她為畢業演奏會而日夜苦練的、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

他的琴聲是天籟;彈琴時的他煞是吸引。對崇來說,他長得再英俊也不過是個鄰家男孩;但那觸動心弦的琴聲,彷彿裝載他的靈魂,溫柔地、狠狠地從耳朵撞進她的心坎。

從那天起,他隔天便出現在琴室,以不同的曲目打動她的心。最初,她努力按捺著,不讓任何情緒溢出,期望他能知難而退;畢竟,她是要走的,他們之間難以維繫,她也無心發展不能細水長流的愛戀。然而,日子下來,她的心隨每一個音符軟弱下來,不自覺地與他坐在同一張琴凳上,共圓那琴鍵上的舞曲。

與他浮浮沉沉於旋律中,是鴉片煙般讓人痴迷的事。似實而虛的情感,說不出一句話來的情感;人像是飄浮於大海裡,沒有軌跡,沒有導向,沒有目的地。迷幻的情感,讓她看不清任何事,想不起是她把他拉到面前,還是他自己往她靠近;只感覺那纏綿如末世前的最後一吻,帶著濃烈的情感,幾乎將彼此淹死。琴聲沒有停,她沒有了自己;沒有了自己的感覺虛無飄渺,夢一般美好。

那美好讓孤單變得很難熬。她不曾有過這種手足無措,渾身情感卻只孤身一人而無從宣洩。感情若是如此讓人難以割捨,再走下去只會讓兩人必然的分離變得傷人。

她把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情感從雙手釋放出去,以各種情緒將音符串起,搭成通往某個美好世界的橋,裝載她的靈魂,隨空氣的震盪飄往遠方。她與他的感情只能混進音樂中,從指尖溢出並飄散於空氣中,讓匆匆流過的時間停頓於縈迴不絕的琴聲中。

那本只屬於她的橋,卻被他偷偷踏上,萬劫不復地愛上這並不屬於塵世的女人。

修長的手指滑過琴鍵,在最盡處觸到無形的什麼。某個按鈕被按下,她感到手的力量漸無,再也拉不回來。她的腿驟然無力,失卻了知覺,在腦袋的雷達上消失掉。一個又一個按鈕被按下,無力感漫延全身,軀體再沒有支撐。她倒在琴上,繼而從琴凳滑下,跌躺在地上,在琴下失去了自己。

橋,斷了。

他衝上台,把她擁進懷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可她什麼也聽不見,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咀巴也無法吐出一個字、一口氣。那個剎那,她意會到身體內的所有細胞將會在下一秒停止活動;只要最後一個按鈕被按下,這一切都會完結。美夢也好,現實也好,都會結束。

幸福的人生不是一場夢,而是借回來的美好。借了,便得還。

躺在醫院的深切治療部裡好幾天,她一直昏迷,依靠呼吸機和吊營養液來維持生命。病房外坐著大老遠從美瑛趕到東京的父母,焦急如焚地等著、哭著。他們抱著從家裡帶來的所有家當,一邊祈求佛祖庇佑,一邊擔心帶來的現金不夠搶回她的生命。她被推到醫院裡的不同地方,做不同的檢驗,注射不同的藥;父母就一直緊跟在旁,被折騰得身心俱疲。

待她醒來,父母鬆了一口氣,醫生卻落下一個不太肯定的判斷。

「看。」崇伸出手,把手錶脫下,露出藏在錶下的病人手帶。「我是連怎麼唸這個病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就叫它小鬼。」崇向呆著的周慕言微笑。

小鬼是個很聰明的傢伙。他跑進崇的腦袋裡,毫不客氣地住下。平常的日子,他沒什麼脾氣;但脾氣來時,他淘氣得很。他知道誰都找不到的按鈕在那裡,他知道怎樣把這些按鈕逐一按下去,把崇的身體關掉。或許是四肢,或許是軀幹;也可能是心肺,是神經;亦可以是細胞,是血管。只要那天他生氣了,把所有都關掉,她便會死去。

或許小鬼是死神派來的,不動聲息地主宰她的生命。無人知道他從何而來,為什麼要住進她的腦袋,要往哪兒去;看不清,摸不透,猜不著,絕對的隨機。他亦不需要給予理由,不一定有目的,可以殺她於無形,亦能只耍她一把。

醫生說,這個病是不存在地存在,無從斷症,也就別說要找醫治的方法。在醫學文獻裡沒有幾個病例,也沒確認死過多少人,對患者的日常亦沒有什麼負面影響;藥廠無利可圖,學者無揚名機會,社會不會因此損失什麼,就沒有任何科研價值。這個病,今日無藥可醫,往後也不會有。

概括,這是絕症,無藥可救。

開出一大堆不知道有沒有效用的藥,給她一條有此病症辨識條碼的手帶,醫生們把她踢了出院。父母還在身邊,緊緊摟著她;她卻沒有一刻更清楚,這是一場她必須單打獨鬥的戰役。跟無影無縱無定向的死神搏鬥、毫無勝算的戰役。

人的一生,就是在生活的川流不息中發現人終究是孤獨的。

「每天醒來,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十多顆藥丸嗑了。我不知道它們在我的身體內起到什麼作用。久而久之,就把它們當糖果吃了。」她微笑,看著天空嘆了一聲,然後又看著那條手帶。「我一直懷疑,究竟有多少個醫生看得懂這東西。」

「但你還是戴著。」

「是的。」她摸著那條手帶,淺笑,「或許是為了提醒自己,有些結是不能解的。」

「那男孩呢?」周慕言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道問題,但還是問了。「他有回來嗎?」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步出醫院,抬頭看著蔚藍得似是在嘲笑她一樣的天空,她大聲咆哮,失控地痛哭。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我做錯了什麼要被這樣懲罰?...

...我沒有要求過什麼,也沒有忘記要當一個好人,沒有出過錯,也沒有壞過,祢憑什麼要給我美好的人生然後在最好的一刻把一切都收回去?...

...我不值得擁有幸福嗎?我貪求了嗎?...

...還是一開始這便是一個局?...

...是種了什麼因,您要讓我受這樣的果?...

...為什麼要把我推到人生的巔峰,將我的心情推到最亢奮,然後把我推下懸崖,自生自滅於谷底?...

...為什麼不就這麼把我殺掉一了百了?...

...物極必反,我可會等到那否極泰來?...

她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東京的小公寓的,只記得自己一直躲在被窩裡,什麼人也不見。醫生的約蹺了、教授的電話掛了、朋友都被趕走了。她只管瑟縮在黑暗中,讓自己見不著陽光;彷彿見不到光,日子就會停頓,人生的一切也會停頓。

她不停質問,質問選中她的緣由,質問選在這一刻的緣由,質問把她遺棄在一角讓她自生自滅的緣由。當然,她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種無間斷的質問只是把她往死角推,一刀又一刀地往她捅;她已是一具不完整、脆弱不堪的行屍走肉。沒多久,她便進入嚴重抑鬱的狀態。她的身體和心靈都失去了力氣;甚至連死的力氣也沒有。她就只有等待,等待下一次的病發,等待死神來接走她。

父母耗盡了心力,最後也不得不放棄。把公寓整理得很乾淨,買了很多的食物和日用品,也預繳了來年的租金和水電雜費,兩個老人家不無唏噓地回美瑛;離開前,崇沒有跟他們擁抱道別,甚至沒看他們一眼。那個總是笑容可掬的女兒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終於,她真正開始了和這個病的單打獨鬥。

電話和門鈴沒有再響起,屋裡靜得很,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份寂靜,矛盾地讓她聽到一種無法用筆墨形容、不尋常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該以聲音來形容,不知道這感官是否聽覺,不知道所謂感官是否真實存在。就只能說是最貼近聽到聲音的感覺。

這聲音縈繞不去了已好幾天,只是她一直不予理會,也沒有期待那聲音會消失,它便像背景音一樣被忽略。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她才發現這一直存在的聲音,便如被牽引一樣,把她從被窩裡拉了出來。

小公寓裡有母親的氣味,與記憶中的老家一樣整理得一塵不染。起居室一角的茶几上置著電話機,電話機下是幾張紙,寫了好幾個來電者的口訊。那是父母的筆跡。茶几旁的地上置著幾封信函,有朋友的慰問信,也有美國寄來的入學文件,原封不動。她坐在茶几旁,環看小公寓好幾遍,便開始翻閱那些口訊和信件。

母親的氣味、起居屋的佈置、父母的筆跡,全都和記憶中的一樣,她卻忽然感到陌生。那些書函上寫的東西以及寄件者的名字,在腦袋裡都有記錄,她卻不覺得它們存在於自己的過去。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無論是意識中的,還是早已習慣、成了反射動作的,全都是看得懂、想得明白,卻陌生的。例如文字,明明是寫了、看了那麼多年,明明都能看懂,卻感覺每一個字都變得古怪,有著『這個字真的是這樣寫的嗎?』的感覺,甚至懷疑日文是不是日文,是不是自己的母語。

她像拿了另一個人的腦袋,明明在自己的頭髗裡,卻覺得它不屬於自己。

然後,她又再發現那聲音。窗戶是關上的,簾子是拉上的。音響沒有開,電話沒有響。沒有風,也沒有腳步。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呼吸或心跳,只聽到那聲音。

是祢嗎?

她沒有任何惶恐的感覺,就只是不解;像是連恐懼都變得陌生,情緒也不再屬於自己。

踮著腳,她在公寓裡緩慢地走動。直到來到鏡子前,才被自己嚇得往後跌坐在地上。鏡子裡的倒影顯然是自己,她卻無法認出。那不過是一個不怎麼進食而臉頰凹陷、酒窩成了兩個大洞的女人;皮膚蒼白得有點像電影裡的殭屍,眼窩黑得如夜空一樣。那雙眼睛也像是兩個洞裡小球,沒有亮光,沒有焦距,跟魚市場裡死魚的眼睛差不多。她伸手撫摸自己的臉,又被嚇得急急把雙手收了回去。臉上的肌肉都不聽使呼,動不了;那雙本該修長的手不過是骷髗骨包上了人皮。

一息間,惶恐佔據她的身體,讓她不住側倒在地,瘋狂地抖著。她試著按捺那抖動的雙腿,卻發現雙手也在抖,整個人都在抖。這已不是她的身體。那不過是拘禁著她那不堪靈魂的牢籠;她必須從中掙脫出來。可她是連自戕的力氣也沒有,從死亡裡得以解脫也做不到。就只能伏在地上,任由身體繼續抖動,讓眼淚失控、無補於事地流。

很小的時候,她便明白哭的意義。

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為了讓無助的嬰孩取得必要的注意。年月過去,哭這回事慢慢被加上其他意思,但不改它根本上的用處。為了得到注意,人才會哭;只是不再因為肚餓、口渴或不適,而是千千萬萬的其他。

遇見有人在哭,她都會送上紙巾,給那人一個擁抱,又或靜靜坐在他的身邊。這刻,她哭得累了、虛脫了,才發現無論怎麼哭、哭多久,都不會有人上前安慰。就算是哭得心在抽痛,哭得瘋了,也只會哭傷自己。

眼淚哭乾過後,她痛苦地悟出了道理。人在終極上是孤獨的,有的只是自己。

死的時候,誰都是孤身一人的;沒人能陪伴你經歷那看來只是一瞬、從生存到死亡的過程。在那過程中,就算是有人抱著你、握著你的手,你經歷的一切都還只是你的;他們都只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他們見到的,而無法感受到你感受到的。不管帶走你的是什麼。

小鬼再淘氣,也不過是個病。跟其他的病相比,它尚算仁慈,沒讓她怎麼受苦,也不會讓她被巴士撞死那樣死狀恐怖。和其他的病一樣,作戰的還是只有她一人;沒有其他病人所受的痛,或許就彌補了沒有戰友這個遺憾。根本上,小鬼沒有改變她身邊的環境;不過是個病而已。

但她因為這個病而變得孤僻是事實;她身邊愛護她的人被她固執、極端的負面思維折磨得死去活來亦是事實。她的腦筋還沒把事情想得透徹,令她做出各樣拒人於千里外的事,讓一切變得磨人。是她自己把愛她的人趕走,讓他們累了、失望了、傷了、痛了,亦讓自己在理論上、精神上和實際上都只剩下自己。

「那刻,其實我很想死。很想小鬼就這麼帶我走。誰沒想過死?誰都想過死。我認為我有最好的理由去死。」

「你捨得了?」

「對啊!」崇笑著,「就只需要拋出這麼一句話,說自己想死,身邊的人就會回應以一筐子的問題。你死了,你的家人怎辦呢?你的情人怎麼辦呢?你的貓貓狗狗怎麼辦呢?其他跟著你死了的陌生人怎麼辦呢?你對得起他們嗎?你對得起社會嗎?你有權利用你的生命去傷害他們嗎?讓你死的問題就只有死能解决嗎?死真能解决它嗎?你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造物會允許嗎?你不怕下地獄嗎?你捨得了嗎?」

「對不起。」周慕言無語,羞愧地垂下頭。崇笑著搖頭,握緊她的手。

「沒事。那是正常,不是嗎?這個社會對自私這回事的釋義很狹隘,熱愛遣責所謂自私的行為。我們都不為自己而生存,而是要活著去履行你作為其他人的別人的責任,即使你不明白是誰讓你得負這樣的責任;即使這刻的你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們不可悲嗎?就算是我在那幸福的半生裡過著別人眼中完美的生活,我也是被別人的想法羈絆的。試想一下我沒有為音樂而傾注我的心力,反倒是像現在這樣去開咖啡店,在別人眼中我也是白痴的、暴殄天物的。

「死也是一樣的,在這個社會裡有價值之分,是由在生的人去論斷你生命的價值的。一縱而下,把身體和心靈都跌個粉碎,你的人生還是以你留下了多少家產、多少份能兌現的保險單、多少能留傳後世的巨作、多少能讓人利用的產物來衡量。病死也好,跳樓死也好,被巴士撞死也好,都沒關係。

「小鬼看似把我的人生無形控制著,讓我做什麼都有所制肘。事實上,我本來就被我以外的人和事操控我的生死。本來就沒有人給我一個時間表,讓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小鬼不過是眾多操控我命運的人和事中比較調皮、高調的一位而已。在這層面上,其實你和我是沒有分別的。」

「你真的能那麼樂觀面對?」

「不盡然。因為小鬼,我為自己綁了很多個結;好些一時三刻解不開,好些我根本不想要解開。它改變了我,我必須接受,然後因著這些改變去改變我的生活、我的人生。」

兩人沉默,看著前方的海,讓情緒沉澱。然後,崇把手錶戴上,笑著拍了拍周慕言的大腿。

「用不著為我的事而發愁。至少,小鬼讓我們彼此認識了。」

周慕言忍不住緊緊地擁著她;她也緊緊地擁著周慕言。


作者說:崇的背景配樂本該是拉赫曼尼洛夫的鋼琴曲;但寫這一章時聽的是這首,也就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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