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港島吾愛》——〈港島吾愛〉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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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穿一雙紅色的鞋,穿過馬路。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城,你說。是的,是的,我愛港島,讓我好在明天把你一點一點地忘記。
圖片來源:虛詞・無形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西西

他們就把你下葬了。

他們說:撒一把泥土;我就做了。

他們說:鞠三個躬;我就做了。

我一哭都不哭。真的,我一哭都不哭。

我很早就知道總有這麼的一天,他們會把你下葬的,我也知道他們把你下葬之後我會怎樣,那時候,我對自己說過,一哭都不用哭的,我就做了。

我是怎樣漸漸地把你忘去的呢。那麼地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起先是你的皮膚,起先是你的掌紋,起先是你的姿態。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而事情卻是了。

我說,那邊有一間有趣的玩具店。那麼多的人,唉,那麼擠,我們的感覺觸及感覺。我們就進去了。我們看,我們擠,有人按響一隻銅喇叭。外面有船來了。

但我總對着一張搖椅出神。我說。你怎麼不愛搖椅哩,我沒有你一半的老,我沒有你一半的白髮和眉,但我已經愛搖椅了。那時候,我還看得見玻璃杯曾經紅曾經藍,有一個靜靜的水瓶名叫希臘。但我十分不安寧,因為也許是明天,它們就一個一個地隱去。城市建在城市之上,臉疊在臉上,起先是個銅門環,起先是那垂懸的燈盞。

在靈堂的時候,他們說:找你最好的朋友來陪陪你。我說我沒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他們說:找一個隨便甚麼的朋友來陪陪你。但我說我也沒有一個隨便甚麼的朋友。他們怕我會哭得很厲害,怕我會暈過去,我知道我不會,因為我不是那種人。

我應該不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隔了一夜就把昨天扔掉的人。他們哭,他們淚乾時記憶就乾,不再有人知道你,不再有人說。你還在那個車站上走來走去嗎。

你總是在那個車站上,穿一件白色的制服,漿得硬硬的領,配着銀色的銅扣。你說,車子該開了,車就開了。於是我從一個火車停泊的場所過來,我們就在那邊的座位上舐雪糕。這是尖沙咀,這是九龍,這是香港。我們怎麼會來到這裏﹖

他們說,在眾多的孩子中,你最愛我。我們總是在一起。我們是那樣地坐過船,好闊卻好淺的錢塘江。每天早上,你就給我梳辮子,我們在一個城裏找到一間有個大煙囪有個大花園的屋子,晚上就睡在七張榻榻米上。我每天上學,就坐在你的腳踏車的後面,有一次,你為了避開一輛吉普車,我就坐在地上了。

他們不停的說:到時候你會哭得很厲害,因為來的人很多,人們愛看你淒涼的樣子。我知道我不會哭得很厲害,而且,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開開心心的。你對我笑,我也對你笑,我們是老朋友了,誰都不要對誰哭。

但我是怎樣漸漸地把你忘去的呢。起先是你的頭髮,起先是你的長眉,我難道不曾竭盡眼神把它們捕捉﹖但我竟在一點一滴地把你忘去。難道愛沒有模型,風景沒有明天。

我開始穿着一雙紅色的鞋,穿過馬路,在一間店裏吃烘餅。我實在記得雪糕的樣子。但那店,和許多的店,逐漸離去,像你,起先是你的烈日下遮陽的手,起先是你太陽鏡下皺着的眉。

我不知道它們怎樣漸漸地隱去。大街上的一間書店,十字路口的一間電影院。上學的時候,我繞過一片菜田,踏在一條下水管上,跳着跳着,那時候,我也曾竭盡眼神把它們捉住。但我是怎樣漸漸地把它們忘記的呢。

棺木抬出來的時候,他們哭得最大聲,但我看着你,你沒有淚,對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開開心心的,甚至當一個炸彈忽然地掉在地上,當一些人在岸上拖着淺水的船,我們也沒有哭。我們在一個颶風的晚上坐着,看着一個窗的破裂,風怎樣削去額前的暖氣,我們不曾哭。我們說,我們總有地方可以去。你喜歡去,從這裏到那裏,有一個島叫青島,你說。有一個關叫山海關,你說。有一個城叫萬里長城,你說。有一個港,叫香港。

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來,那些隆隆的火車跑了三天三夜,那些高高的山瀉為平野,我看到了船,這就是香港了。真的,你總是有地方可以去,我就跟着你來了。

起先,你說,讓我們上電影院。我們排排坐着,一人捧着一團雪糕。起先,你說,我帶你去看足球。我跳着跳地替你背着一雙好重的釘鞋,你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吹着一隻會叫的銀笛,我甚麼都不明白,但人家拍手的時候我也就拍了,你給我一瓶汽水的時候我也喝了。

但我是怎樣漸漸地把你忘去的呢。我回到家裏來,知道你不在任何一張椅上,床底下不再有你的鞋,一隻玻璃盤裏沒有你的眼鏡,也沒有一支破爛得只有你才不捨得扔掉的墨水筆。我知道你不在任何一個角落,不在門後,不在簾外,我總是伏着案,對着一本書着迷。你的聲音漸漸遠去。你的姿態漸漸模糊。

他們不再談起你,因為別的名字那麼多,別的臉又出現得那麼頻。我只能集中一個焦點,記得一束有紅有黃的玫瑰,隨着一堆泥土一起降下。

他們和你一起隱去。陳舊的尖沙咀的碼頭,那些木板叮嚀的長廊。如今我只能在海傍的一列石板上踏過,聽它們的馨坑馨坑,聲音不再是木質的,我不知道一切怎樣會漸漸隱去,甚至你總是沒法抓住。

漆咸道的公園,現在是樹的列陣,聖誕的晚上,它們是一片火樹銀花,但我記不得裏邊有你,因為有過你的園已經不再有一點痕跡。

有一間電影院叫平安,有一間帽子店叫鶴鳴,有一間你愛在窗櫥外蹓躂的伊利,它們也逐漸隱去,而一切就升起來,城市建在城市上,臉疊着臉。

一間舊的書店隱去,現在分散多了三間。一座雪糕店鋪平後,現在站成了大廈。送船的海運場長成一條跑道。你說,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城。啊,你實在是不能重認它以前的面貌,他們也把它葬了許多。而我,同樣地,也撒一把泥,每次步過的時候,就知道,它們不在門後也不在簾外。

不過,我也就習慣了,在一條橋上面走過後在太子行的甬道裏數花磚,廣場上多了很多花,剛盛開的花,那麼年輕。我開始穿一雙紅色的鞋,穿過馬路。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城,你說。是的,是的,我愛港島,讓我好在明天把你一點一點地忘記。

——一九六八年

西西
原名張彥,1937年生於上海,1950年來港定居。曾任《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周報》和《素葉文學》編輯。著有《我城》、《哀悼乳房》、《飛氈》、《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手卷》、《母魚》、《鬍子有臉》、《候鳥》、《西西詩集》、《我的喬治亞》、《哨鹿》、《縫熊志》、《猿猴志》等等。《飛氈》獲第三屆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2011年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2014年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2019年獲美國紐曼華文文學獎;同年並獲瑞典蟬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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