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立特辑］月光是明天的缝隙——2023上半年读书笔记

• 《风日有清欢》  译林出版社    1月18日购于京东

这是趁着春节前，为自己准备的假期阅读书目，却意外地启发了我和燕子这一年共同写作计划。除夕那晚和燕子见面，她聊到最近在看的《始于极限》，提议我们今年也常常给对方写信吧。我想到最近看的《风日有清欢》，说，那就以每个节气为时间截点吧——共同写作的起点就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而决定买这本书时，是因为看到副标题“二十四节气中的诗与人”，旋即感到自身的无知与局限——日历上的节气早已见怪不怪，我却对这些符号背后的场景一无所知。收到后拆开，竟然如画册一般美，玉兰花在内页开放却不炫耀，用纸柔和像新生的竹叶。

这是一本可爱又真诚的小书。文珍记录着二十四节气和其中的七十二候，讲着每一个节气的诗，和她在这些日期中的记录。暴雨夜收留流浪猫、带着父母出游、与女孩的信件往来等等小事，汇集起来就是一个不落窠臼的纯真无伪的文珍。

看完后放进书柜里最好拿的位置，下一个节气时想再拿出来翻翻。总会有新的体悟，总会与这本书相伴许久。

• 《荒原狼》黑塞 著  涂媛媛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2月27日 购于浮于野书店

这本书进入我的想读清单时，只是源于华东政法大学的杜丽娟教授在介绍《荒原狼》时的一段话：“寄希望于得到别人的认同，是一条死路。因为别人接纳你时，很多时候也意味着你的个性消弭的时刻。”

而待读清单长期饱和，我决定把打开这本书的时机交给某一次的偶遇。那是得到体检报告后的数日，根据体检结果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去医院做进一步的问诊和治疗，却忘记了那天早晨应该空腹去医院。出门前匆匆喝的那口牛奶，就被医生判断为非空腹，让我第二天再去或者找个地方消耗消耗，两个小时后再过去检查。

我选择了后者。本想茫然地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长椅上，在手机上查到浮于野书店第二家店就在附近，于是蹬上自行车按着地图找了过去。成都初春的早晨是灰暗的，分不清路上的是灰尘还是雾霾，就这样到了浮于野书店，半掩着的大门也让人分不清抬脚进去是不是一种冒犯。

还是在门口坐到十点，等灯亮了再进去吧。果然是第一家店卖诗，第二家店小说。手写的作者名成为了每一行书架上的标签，比起书店，浮于野更擅长给每个人创造主观的阅读氛围。我意外地发现了《荒原狼》，这本总怕自己读不下来又怕买到糟糕的德语翻译的书，更意外地发现涂媛媛的译本是能让人读下去的。正是在这些偶遇与重逢的体验中，我总是乐观地相信实体书店还不会在这个时代消亡。

付款的时候店长很友善地提醒我门不会锁，下次来早了可以先进来坐。我带着这本荒原狼又回到医院走廊，又拎着它和医院收据与一大摞药一起回到家。就是在这些现实与虚构的模糊边界中开始了与荒原狼的交谈，荒原狼哈里又映着现实中某一面的我。由此，在春日的公园小溪边、一成不变压抑的通勤地铁上和与好友碰面的咖啡店，荒原狼的自白与暧昧荒诞的情节，就这样陪伴了自己整个春天。

是接近一百年前的世界，但荒原狼所处的时代从不会离现在太远。人类仍旧崇拜虚伪的权力符号而不是科学上的理性，金钱带来的虚荣感能让人调换疾呼的方向，用阶级给他人分类的人更擅长用真诚和智识伪装自己——人类不会有救了，正如宇宙不会停止膨胀。

而在这其中，荒原狼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法。成为英雄般的疯子，成为疯子般的英雄。赫米娜这个角色一出现，就隐隐预示了最后的结局。我始终相信赫米娜就是荒原狼哈里的分身，哈里把自己镜像投射给赫米娜，将自己的欲望外化成赫米娜的行为，如电影“搏击俱乐部”一般，如每一个隐居在城市中的遁世者。

四百年前，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哈姆雷特。从黑塞的时代开始，每个人有了各自的荒原狼。

• 《沉思录》  果麦经典 天津人民出版社  3月3日燕子赠予，购于方所。

这是和燕子在方所散步时的交换实验。看书阅读本应该是打破个人思想边界的事，所以在和她交换赠书时，应暂时交出自己的选择权给对方，去得到和一本新书的相遇——这是燕子教我的阅读之道，而她送给我的，就是这本《沉思录》。

确实是自己平常不会买的书，从头到尾的阅读体验都伴随着强烈的狐疑。古罗马时期的皇帝，即使历经艰难才成为了皇帝，但他的人生哲理晦涩甚至是絮絮叨叨，无法清晰地叙述出自己悟出的人生哲理，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样的语录集是带着一些政治崇拜色彩的。甚至带着性别立场看这本书，多少有些难以下咽。在教育不平等的古罗马时期，成为皇帝，拥有了珍贵的受教育的权利，学会了书写和思考——那背后的女性们又是怎样的故事？我总是更容易对这些更好奇，就像罗新在《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中所述，我们在观看历史时，要看它说了什么，更要看它没说什么。

• 《花开未觉岁月深》 中国画报出版社   3月21日购于淘宝博库旗舰店

因和燕子的共同写作，今年开始前所未有的对节气变得敏锐——记得初见这本书是惊蛰，收到时是春分，而现在正在记录这本书则刚好是淅淅沥沥的谷雨。今天谷雨，谷正是指民以食为天的粮食。古时候的人要在这一天打谷子，哗啦啦飘洒下来的谷絮如雨，谷雨也就因此得名。过了谷雨，春天也就宣告进入尾声，接下来就是炽热洒脱的夏。

对美学了解的不多，记忆中极少买画册，但这一本诗与画有古风的阴翳，见到就再也难忘记。

惊蛰那天和好友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初春的那天微风和煦，在咖啡店里等朋友来时，看到老板放在旁边架子上的《花开未觉岁月深》，取下来借阅，立即被绝美古雅的内容摄取去头脑，依依不舍翻阅了很久才放回架子上。

每个节气都有每个节气会盛开的花，冬至于古人而言是假期，春分于日本人而言是要撒下和自己年龄相同的豆子以辟邪。现代的人已鲜再需要农历和节气作为耕种上的指令，与节气的羁绊却变得越来越浅薄，若不是偶遇这些有关于节气物语的书，我也难跨过当今人类的傲慢，而谷雨的雨停息后的霁色中，终于我也能辨认出此时正盛开的荼蘼花。

• 《快乐上等》  未读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购于读本屋少城店

在东亚社会中系统性的压抑现状之下，看到越来越多的上野教授的书在中国和韩国得到翻译和出版，无论如何都是好事。这本书在出版之前就得到不少关注，更是将发行日期定在本年的情人节，好像在回答副标题“女性怎样自在地活”——一个女人一生中有数之不尽的乐趣去探索，而其中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的认可。

这是我的第四本上野教授的书，也是第二本她的对谈集。比起上一本对谈集《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对普遍生存现状的分析少了许多，更多的是以日本“3.11”大地震为时间节点，前后分析时代的精神状况。也与《从零开始》一样，这不是偏重理论和学术研究结果的书，而更多是利用对话和双方的提问，找到答案。其他都是早已老生常谈的问题，如女性的性，如女性如何在结构性压迫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姿态。

而即使并非《厌女》那样的理论书籍，这样通俗易懂的作品能够更好地达到去中心化的目的，迷茫的青少年、困惑的家庭主妇或是再也无法与子女沟通的中年人，都可以拿起这本书去找到一个不关乎阶级和地域的人道主义回答。我想上野教授也是以这为出发点，在把女性理论的接力棒传递给更多的人吧。

• 《远山淡影》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2年9月10日 购于中信书店淘宝旗舰店

去年九月，全城静默。困在家里的第11天，决定买这本书只是喑哑现实之下的一次放纵，想尝试在这样的特殊时期，物流的通道可以给我多少时间得到一本网购的书。结果是出人意料的侥幸，仅花了三天就收到了。

这是去年年初时看张秋子教授《万千微尘纷坠心田》时记下的书，张教授将《远山淡影》描述为有精彩的明暗叙述，在明处讲述的故事之下“以无写有”“以有写无”地暗藏着另一个故事。但迫不及待实际打开阅读时，却放弃了一次。大量的如标题般苍白的对话，如空中的云般缥缈，也如藕丝般牵扯出一段朦胧的记忆，无法随着阅读在脑海中描出一个轮廓，就此暂且关上书作罢。

直到今年再次打开。那是某天突然想起几年前被意识流小说牵着鼻子走一般的阅读体验，决定把《远山淡影》也如此经历一次，不求图像化，也不求找到什么深刻的哲学道理，只是麻木地跟着石黑一雄的叙述被动地向前推进一次。于是从头开始，一口气到结束，直到阅毕才幡然发现用意识流的方式对待《远山淡影》是错的，因为不假思索的阅读只会被作者的叙事方式完全地骗了。

发生于作者的出生地日本长崎，切割成数个不规律碎片的记忆，石黑一雄极其的克制文风，故事的真相如阴天的满月般烟雾缭绕。作者借主妇的第一人称讲述，主妇又借另一人的视角去坦白。苍白晦涩的现实之下，自白创伤过于残忍，只好如幼稚的少年一般，把自己的故事藏进另一个名字里。

• 《老妓抄》 一页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23年4月9日 购于成都玉林“小声喧哗”独立书店市集 晚读书店

第一次是在茑屋书店碰到这本书，惊叹于华美而不炫耀的封面，自负地认为一定是不错的书——苦于不想吃了原价购书的亏，遂放弃。但黑底白花红字的封面，像映在了心上的幻梦，后来在独立书店市集再偶遇，旋即把书抱进怀里，回家追寻这场未竟之梦去了。

当然，第二次相遇就一定要得到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而是得感谢晚读书店的六五折。

第一次买一页的书，拆开塑封印象却并不好，精美的硬壳书，里子竟然是极其薄透的轻型纸，既不便携，也无益于收藏。在这纸媒和实体书都能够轻易被屏幕替代的时代，这样的做法极其铤而走险——若是仅仅重视文字价值，放下道德洁癖看免费盗版书就好，若是要强调收藏价值，就该珍重对待每一次的触觉体验——而《老妓抄》在装帧和用纸上，完美地都没有做到。

犹如精美的手工日式和菓子，被粗暴地放进了超市门口三块钱一个的粗制盘子上。多亏了冈本加乃子的原文和蕾克的翻译，能让人在阅读时放下对器皿学的执着。每一个故事都蒙着一层蒙蒙白雾，像在富士山下的古街散步，像穿着和服的少女小心翼翼走在丈夫身后。这十个故事，每个都是诗意和古雅的，作者带着读者像藏在大院里的敏锐孩子，一眼就看清了浊世的虚伪与普通人内心的犹豫与隐忍。

习惯把腰封折一折当做书签用。每看完一个故事，把腰封放进书里，都难以认同腰封上那句“女性主义先锋作家”。在书中的十个故事里，女人们是无法逃离家业命运的女儿、是只能听从长兄安排以嫁人的妹妹、是低下头颅献出自己意志的妻子。冈本加乃子的笔下的个体经历，更多的是时代负担给女性的个体生命经历，而这些被呈现出来的故事，按上野千鹤子教授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批判的，是日本近代小说中的“私小说”，这类型作者即使多描述近代人的心理与冲突，但仍旧难以抛开父权制立场，难以将笔墨放置在父权统治下的女性与孩子上。

• 《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吴晓乐 著

2022年11月4日 购于淘宝中信书店旗舰店

起初是在微信读书上发现这本书。大数据的敏锐难以制造偶遇与巧合，毫无疑问地就抓住了我的好奇心，是优点也是缺点。喜欢封面上连接起书名的那句话：“也许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也许符合标准的人生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我就知道某种女性的东亚的隐痛，像讯号般落在我的面前，这本书的作者一定说出了我想说却无法表达的东西。旋即点看开始看了第一章，正被吴晓乐的文笔惊叹到要落泪的时候，微信读书极其不会阅读空气地提醒我，后面的就是付费内容了。

眼泪和情绪迅速收走。除了亚马逊电子书商店之外，我抗拒屏幕阅读的付费，微信读书付费更是不可能，我宁愿选择为实体纸质书买单。于是冲动之下立马在线上书店下单，收到之后却仅仅只是恭顺地把这本书摆在了书架上。

是不敢看。即使我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个有洞察力的人，能从细微的鼻孔收缩和瞳孔的震动中，发现面前之人的不安。但吴晓乐的文风与叙述，是我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在阅读《可是我偏偏不喜欢》时，要面对的是她的文字背后的故事，还要面对我自身的无知和卑劣。

但一旦打开看了，心情随着她的字，流畅却悲戚的。女性的叙述中，从不乏自我意识建立起来的过程中走过的弯路，而这些灰尘般的弯路，落在女性们的身上，又都是极其相似和沉重的。比如，有一个要接续香火的弟弟、为了赞扬的眼神就抛掉自己的健康去节食，以及即使恨过也绕不开的母亲。会让人笑，也会让人眼里结上薄冰。

学医学文都救不了的心病，竟然能在吴晓乐的文字里解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