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中國功夫】鈀子、巴子、八極

從前從前，在日本的武術界，流傳著一種究極、必殺之拳。這種拳法威力強大，充滿神祕的色彩，是中國古代的「祕拳」。

    這個拳法就是「八極拳」。

八極拳在台灣的很出名，至今仍是總統府待衛的必學項目。有幾位退休的教練在各地教拳，學生不少。

   而最初將這套拳法引進總統府的「禁軍教頭」劉雲樵，更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人物。傳說他在中日戰爭期間擔任地下工作人員，「天字第一號」就是他。

    劉雲樵隨國府渡台後，原本就是個退休老人，不料被故舊找出來訓練總統府侍衛，保護老蔣總統。因此鹹魚翻身，聲價震天。後創立「武壇」推廣中國武術，學員眾多，一時無兩。

    他最出名的徒弟應該是徐紀，今亦老矣！以前常是世界各大武術雜誌的封面人物。

日本人松田隆智對於中國武術，尤其是八極拳相當著迷，曾親自來台拜師學藝，不是劉雲樵親授，而是由劉的弟子蘇昱彰、徐紀等人傳授。

   松田隆智後來編寫了一個《拳兒》的故事，由名漫畫家藤原芳秀畫成漫畫，內容描述一個日本小孩「剛拳兒」從日本到台灣、香港再到中國追尋八極拳及各種中國武術的故事，相當好看。可惜已經絕版。

   《拳兒》的故事雖屬虛構，但其中不少內容應該是松田隆智自己的經歷，漫畫中可以看到台北龍山寺、台南國華街等等真實場景的呈現，畫面十分真實，完全是實地取景的感覺，台灣人看到應當會感到很親切。

   松田隆智的本職是日本佛教真言宗的僧侶，也是中國武術的研究家，算是日本武林的傳奇人物。當年，八極拳在日本會這麼紅，應該是松田隆智唱作俱佳，流風所及吧！

八極拳質樸剛猛，講究化打同步。接敵之際勇往直前，有進無退，非常符合特勤人員的工作需求。有歹徒要攻擊總統了，侍衛只能硬著頭皮擋住再上，總不好像其他中國功夫一樣，東跳西閃的吧！

歷史上，並不是只有台灣把八極拳當成總統府待衛的必學功夫。劉雲樵的師兄霍殿閣，曾經在滿洲國官拜少將，擔任皇帝溥儀的待衛隊長。後來八極拳在中國東北流傳甚廣，被稱之為霍氏八極或長春八極。

在《拳兒》這部漫畫中，把霍殿閣畫的很神氣。其中有一幕是在滿洲國的首都長春街頭，溥儀待衛隊員遇著一群帶著德國狼狗的日本兵，日本兵有意羞辱「皇帝」的近身待衛，所以就放狗咬人，不料這些兇猛的狼犬，在待衛隊員的八極拳威之下，全部都被赤手空拳活活打死了。把日本兵嚇的屁滾尿流，畏霍殿閣如神明。

而劉雲樵及霍殿閣的師父，就是河北滄洲的著名武師「神槍李書文」。古代常見的武器中以槍最長，威力強大，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中國北方多平原，地勢平坦寬闊，適合使用長兵器，因此北派武術家莫有不學長槍者。又練習槍法時，抖槍之法可以練雙臂之力及勁道之整，對拳法亦大有俾益，是謂「脫槍為拳」，此法亦有稱「抖大竿子」者。

河北滄洲，地多不毛，農業不興。鄉人多有習武走鏢來養家活口者，故常出高手，以「神槍」為綽號者比比皆是。如前文所談《武術匯宗》的作者萬籟聲，其所學少林六合門拳法的師父，也是河北滄洲人，號稱「神槍劉鏡遠」。而李書文因為存世的徒子徒孫眾多，又有國際知名度，因此「神槍李書文」之名得以流傳。至於其他的「神槍」，多已淹沒在歷史的遺跡之中了。

（請參拙文：【閱讀】我讀《武術匯宗》）

據傳李書文身形短小，但功力深厚，性情暴烈，拳法樸實剛猛，不愛花俏的招式套路，生平絕招「猛虎硬爬山」，拳勢有去無回，下手常不留活口。依照《拳兒》的故事，李書文最後遭仇家下毒，中毒身亡。不過這是劉雲樵一系的說法，根據李氏族人所述，應當是死於腦溢血等疾病。

八極拳是一種歷史悠久的拳法，在明朝名將戚繼光所編著的《紀效新書》中曾提到這麼一段：

「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各勢各有所稱，而實大同小異。而今之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八閃番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之腿、鷹爪王之拿、千跌張之跌、張伯敬之打、少林寺之棍、與青田棍法相兼。楊氏槍法與巴子拳棍，皆今之有名者。」

《紀效新書》是正式的軍事典籍，信而有徵。不像一些後來的傳說，吹牛吹到天邊去。由其記載可知，明朝當時，少林寺只是以「棍法」聞名，並沒有「天下武功出少林」這回事；至於武當、峨嵋等等，則無一字記載，顯然這些門派傳奇的武功都是後世小說家之言。而現今流行的太極拳、八卦掌、形意拳等等中國功夫，在當時顯然沒有什麼名氣，很可能尚未發明出來。但八極拳確是有的，文中提及的「巴子拳棍」，就是今天的「八極拳」。

（請參拙文：天下武功出少林乎？）

「巴子」其實是「鈀子」的訛寫。因為八極拳的握拳之法，並不是像拳擊那樣握成實拳；而是四指彎曲虛扣，形狀很像是農用的「鈀子」，故爾稱為「鈀子拳」，寫錯字就變成「巴子拳」。到了清朝，有一個讀書人吳鐘學了此拳法之後，覺得「巴子」實在太難聽，像是鄉下土包子見不得人，於是將之改名為讀音相近的「八極拳」，解釋說這種拳法威力強大，「上下四方，達於八極」，因以為名。

這種包裝工夫，在後世的中國武壇蔚為流行。其中第一名應當是太極拳，明明是一種清朝才發展出來的武術，找宋朝的張三丰來當祖宗也就罷了，還扯到二千多年前的老子，是不是太會扯啦？

總之，從「鈀子」到「巴子」再到「八極」，這門武術也從中國河北省滄州鄉下的拳腳把式，變成今日流傳東瀛的究極祕拳。真可謂華麗轉身。

然而，這神祕「八極拳」究竟源自何處呢？是少林的達摩祖師？還是武當的三丰道長？

根據考證，「八極拳」乃是出自中國穆斯林社群的武功，因為早年巴子拳的傳承很明顯是在回族人內部。《拳兒》的八極拳尋根之旅，最後也是找到了中國回族的長老那裡。

這個結果可能出乎一般人對中國功夫的刻板印象，或只能說「刻板幻想」。如果說這樣的考據可以早個六、七十年就形諸文字，廣為流傳，也許今日武俠小說中所建構的武林樣貌會有很大的不同。小說中那些絕世的武功密笈，搞不好會是用古阿拉伯文、古波斯文寫成，夾在古蘭經裡；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都是用天竺文字寫成，放在少林寺的藏經閣內了。

民國五、六十年間，台灣社會仍然很貧窮，日本卻已經很富有。那時中國還在鐵幕之中，許多對「格鬥技」有狂熱的日本人，渡海來台，拜師求藝。不少日本人願意出錢、出力、出技術，將所學到的武術拍照、錄影，出版書籍、教學錄影帶等等。這些事情都是同時代台灣人沒有能力做到的。

因此，直到今日，我們在坊間仍然可以找到很多由日文翻譯成中文的的中國武術書籍，或者是日文版的教學錄影帶。這些教材的內容，都是取材自當年台灣的武林前輩；就出版品的照像、編排、印刷品質等等，可說是質量俱優。但內容呢有沒有問題，就值得好好研究研究。

畢竟，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有錢就買的到。

在我以前的學拳處，有一位年紀較長的師兄，年輕時曾經在徐紀老師的場子裡學拳。徐紀是劉雲樵的弟子，而劉雲樵一生際遇甚多，所學不僅止於八極拳一門，其所主持的「武壇」所授課程亦多，不限於八極拳。當時劉雲樵是有權有勢的人，他看到很多渡台老武師的功夫要失傳了，便會派弟子去學起來，加以保留。徐紀就是其中的要角。

在徐紀年老後的某次訪問中，徐紀說：練功夫還是要一門深入，才能有成。他自己學的太多，反而影響了在武學上的成就。不過這是師父劉雲樵當年的安排，有其時代背景，他也是不得不從的。

話說回頭。我的那位師兄，他說起當年練拳時，記性不好，常常忘招，為謀補救，就到書局去買由劉雲樵或徐紀示範的武術教學書籍，用以自修。結果有一次他在教練場中照著書上看來的姿勢練習，被徐紀老師本人看到了，當場問他：「是誰教你這樣打的？」並著實將他數落了一頓，再就拳架加以一一改正。

該師兄回家再翻書。咦？怎麼徐紀老師本人在教練場教的，和書上示範的不太一樣呢？後來偷偷問同門師兄弟，才知道坊間書上印的、寫的那些，並不可信，老師親自教的才是真的。

在《台灣武林》雜誌（已停刊多年）第十九期，有一位自創「格鬥八極拳」的老師，拿了一張劉雲樵在其著作《八極拳》（新潮社出版）中的拳式照片加以批評，指出劉雲樵打拳時雙膝內扣，而非外張，與古籍圖式不合，有如何如何等等等的問題。當然，這位老師不敢直說劉雲樵錯了，但言下之意頗不以為然。

同一篇文章中，他又提出一張早年內政部列為機密文件的《八極拳講義教材》，示範者也是劉雲樵。作者說：這張照片中劉雲樵先生展現的拳架，與前開《八極拳》一書所顯示的拳架，似乎並不相同。

其實，以劉雲樵的輩份及地位，怎麼可能會「打錯」八極拳呢？我們甚至可以說，在台灣，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什麼叫八極拳，就是由劉雲樵定義的。

這位格鬥八極拳的老師，居然敢直接點名劉雲樵出來批判，雖然時空已經變遷，仍然算是很有勇氣。至於論點對不對，我不敢強作解人。只是說，這其中搞不好有一些武術的歷史問題，或許不是單純練習武術的人會去關心的。

這本新潮社出版的《八極拳》，我也有。且看一下封底記載的文字：「（前略）本書經由董牧先生獲劉老師首肯，授權本社榮譽發行中文版，特此申請。」

「授權發行中文版」，就表示本來不是中文書。這書原本是日文的。

由新潮社所印行一系列的武術書籍來看，這本《八極拳》明顯是日文中譯，日文原版的幕後推手應當就是松田隆智。舉個例子來說，該社所出版的《陳式太極拳》一書，示範者就是松田隆智本人。該書前言有交待，松田隆智所示範的陳式太極拳，是向徐紀學習的，而徐紀是受到劉雲樵的命令，去向杜毓澤老師學來的。

因此，新潮社這本《八極拳》的作者雖然是記載「劉雲樵」，但原本是要印給日本人看的。劉雲樵那一代人，是不是有什麼國仇家恨的問題，會不會有「所傳不真」、「留一手」的可能，其實是頗值疑慮的。

說到底，武術是身體的藝術，手把手都不一定教的會，只看書，那是一定不成的。現在網路上關於八極拳的資料及影片，可說是汗牛充棟，三天三夜都看不完。至於對不對、真不真、有沒有問題，是不是在唬人？我只能說，大部分時候，你的處境並不會比松田隆智好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