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的少女船长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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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当时的我依然百病缠身、穷困潦倒,像这船帆都碎裂成几缕布条的、甲板破了大洞的、木板膨胀变形的、油漆几乎都悉数脱落的幽灵船一样。然而正如这幽灵船一样,在它崭新出厂时它注定永远停泊在这个港口,也许在躯体腐朽的现在,才能悄悄在夜色里起航。
第七天( 6 月 9 日)請寫出一個代表家鄉,讓你感慨萬千的地方或場景。

诸君已经能从之前的七日書中读到,我的故乡是一段运河、一处天台、几碟寡淡菜肴,然而今天,我将向你打开最后一处自留地。这地方我极少和人提起,这地方恐怕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真正去过,这地方是否依然存在都不得而知,这地方不曾出现在任何地图上,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图上。

欢迎来到我的失乐园,请有序上船,我是你们本文限定的幽灵船长。

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处在人生最糟的谷底。在我这痛苦满盈的个人史里,我这条生命的铜弦从出生起就一刻不停地被越旋越紧,到某一刻我忽然发现,好像有一声脆响跌落在我的命运中,一切感受都消失了。我不再能感受到疲惫,彻夜彻夜的失眠也无所谓,我只是躺在床上合着眼皮,把脑海里奔走的臆想当作梦境,起床铃声响起我便起身。我不再能感到疼痛,体育课上老师催促我跑快一点,我就能再跑快一点,好像那个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呼吸两腿抖如垂柳的不是我自己,扭伤了脚踝,再用全身重量直直地踩下去,的确好像有可以被称作是疼痛的感官信号反馈到大脑,却不叫我痛苦。再接着我失去味觉与嗅觉,不论浙北食堂又做出怎样灭绝人伦的菜式我都能下咽。再后来听觉失灵,不再能享受一度喜欢的音乐,甚至有时别人同我说了一句话,从接收对方的声音到转译为语言,再破解其中的意义我都得用力把注意集中才能完成。最后丧失审美,一切的颜色在我眼中似乎只是色块信号的差异。一天我坐公交上学,我看着司机的脸,忽然无法分辨这人的长相在我看来到底在美丑的光谱上的何处,我赶忙抬头看周围的人,忽然觉得所有人的脸都只是一张承载了五官的容器,再看向窗外,原来不只是人,一切事物都再无法激起我心中的任何好恶。

许多年后我看「Get Out」,对其中被催眠的感受描绘深深共鸣。我曾经就处在那样的境地里,我向我己身深深地坠落下去,我像是被困在后脑勺里的一个小人,被迫用第一人称眼见着「我」在过我的生活,而我和「我」的感受绝缘,我什么都感知不到,什么都决定不了,我只是被迫地观看。

在这样的境地里,曾唯一支撑我不去死的,是荒诞无稽的一句对反问的反问。

「Why not die?」「Why not not die?」

死又有什么意义?还是你想通过死证明什么?如果你有求死欲的话,那不就证明你的心还没有死透,尚且有一丝欲望存活吗?如果有这一丝求死的欲望存活,你凭什么去死?而如果这一丝求死的欲望也消失了,心已死透的你,和真正的死亡又有什么区别,那又何必寻死?说到底,如果杀不死你的求死欲,你不就依然是个贪生的胆小鬼。

就在这样绝望的深潭里,当时的恋人和我说,她听说了一个有趣的去处,我仍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眨着的眼里有可爱而狡黠的光。

环南湖骑半圈,锁好自行车,下车步行。走过高高的草荡,一头扎进树林里。在树林里小心避开有尖刺的树枝,再钻出去,是人迹罕至的一条狭长公路。横跨公路,再钻进一片防护林,走着走着,就能看到一条铁丝网围着的栅栏,手脚并用地翻过去时,需要避开顶部的尖刺,落地时依然是防护林,然而再往前走一段,我们就到了。

这是一座几乎要竣工,却从未对外开放过的水上乐园。

有一座钢制的楼梯,爬上去后有巨大的塑料滑梯,它们本应流淌着水。有巨大的泳池,中心有一座玻璃的亭子。另一座稍小的泳池里,有巨大的天鹅和供儿童攀爬嬉乐的木屋与滑梯。泳池区域的两侧,则是两排优雅的步道,两根锯成漂亮的细长方体的木头相互依靠与地面支成三角,许许多多个这样的三角就遮蔽成荫。这整座水上乐园不知听了谁的号令动工,又不知受了什么打击从未开放,躲在这不为人知的世外一角静静腐朽。而在整个失乐园的中央,有一艘像模像样的海盗船,只是也在日晒雨淋的风化里,像极了一艘幽灵船。

哪怕是活得如一具行尸的我,见了此景,都忍不住惊叹出声。

我们绕着失乐园走了一圈,爬上钢架楼梯望远,看着风化的塑料滑梯,终也不敢跳上去。我站在泳池中心的玻璃凉亭前,沉思片刻,忽然捡起地上的砖头,狠狠向它的门砸去。咣地一声,悠长地回荡在长空。恋人说,大概用的是钢化玻璃,没那么容易砸碎。我思索片刻,说,我好像听说砸钢化玻璃的角,就会整个碎掉。但我心里想的却是,我有必须要打破它的理由,因为我必须要打破点什么,而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合理合法地打破的东西了。我又捡起那块砖头,退后几步,向一角瞄准再投掷,如此重复了几次都没能砸破。恋人劝我到别处转转,我说再让我试一次吧。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咬紧牙关,狠狠向玻璃门的一角掷出,玻璃哗啦啦地碎了一地,在阳光的折射下,零落的玻璃渣像一场流淌的烟花。

我们都想到船上去。然而前段时间刚下过雨,岸边和甲板之间有着一汪可疑的绿色积水。不想弄脏衣服,更况且我们的小腿早已在先前的探险里划伤,更不想冒上感染的风险。我望向四周,施工到一半的步道旁堆着长长的木头,说,我们来搭桥吧。木头沉重,而我向来体弱,我拽着木头的一端在草地上艰难向前步行,身体和地面形成锐角。像一场朝圣,我当时这么想,现在也依然这么想。

那天离开失乐园的时候,我心里轻快了许多,在又一个失眠的夜里听了许许多多遍朴树的「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朦朦胧胧地想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两三年后我重访失乐园,那两根木头搭成的简陋木桥还在,我三两步踏上幽灵船。此时的我终于熬过炼狱一般的漫长青春,如愿蓄起长发,尽管当时的我依然百病缠身、穷困潦倒,像这船帆都碎裂成几缕布条的、甲板破了大洞的、木板膨胀变形的、油漆几乎都悉数脱落的幽灵船一样。然而正如这幽灵船一样,在它崭新出厂时它注定永远停泊在这个港口,也许在躯体腐朽的现在,才能悄悄在夜色里起航。

那么由我这一度死过才新生的十九岁少女来掌舵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走向船头,学着影视里的样子把一只脚踏在上面,向前伸出右手,高呼,「For God And Liberty!」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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