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中所有的海

晚上在接近回港的碼頭的時候，船突然拋錨，怎麼也打不著火。最後只能遠遠地遙望西雅圖傳說中不眠的海岸線，任由小船飄零在海上，等待拖船前來救援。遠處哪怕只是緩緩駛過的渡輪，也會帶來不斷延展的波浪，小船也跟著搖晃和顛簸。天色漸暗，我和夫人都沒想到海上會這麼冷，尤其是我又被暈船困擾，大家有說有笑地欣賞著西雅圖的夜景，我只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默默發抖，一句話也不想說。

夫人走過來坐在我的腿上，我感到她身體的溫熱。她抱著我，讓我靠在她的脖子上。我遠遠看著左邊的海岸線，想和自己腦海中的維港夜景對照、找到自己的家的位置，又覺得右手邊的海島只是薄扶林伸出的半島，等到小船恢復動力、轉過之後就能看到真正的西環，我們也只不過是從南丫島回中環的路上。

我感受著夫人的體溫，頭暈目眩的迷糊中我們等到了拖船。拖船閃著黃色和紅色的光，光芒隔著擋風玻璃化成了一團，遮住了拖船的樣子。我想要稍微坐起來一些、或者只是簡單抬下頭，好用眼睛把現在這個時刻記在腦子裡。我的臉摩挲到夫人頸部的曲線，一路向上，終於看到了拖船本來的樣貌。但只是這麼稍微動彈一點，就感到冷風從毛毯的縫隙裡灌進來。我用毛毯裹緊我們倆，通過她的溫度感受自己已經凍得沒有知覺的身體。

隨著拖船繞過阿爾基海灘、帶著我們駛進海灣，西雅圖摩天大樓密集的燈光、遠處體育館像是彩虹一樣的彩色拱頂先是從前方慢慢靠近，最後一直繞到我們的身後——上陸的港口終於出現在我們的前方。眼前的游船港口燈光微弱，星星點點地照亮著筆直的海岸線。

但海風還是不斷吹打我的腦袋，我默默地看著樹叢茂密的海岸線像是深綠色的波浪朝我們湧來，好像某天夜裡的我坐著的小船駛向瀨戶內海上的某座島嶼。彷彿地球自轉一樣理所當然的島嶼生活，存放太久而味道寡淡的清酒，以及新鮮的烤魚。

去過的島嶼、見過的海不斷在我的腦海裡浮現翻轉。我想著和娘從南丫島回到中環時回頭望見的夕陽，很多年前去珠海探望夫人時在上環碼頭坐的白色的巨大客輪，瀨戶內海渡輪上碧藍色的圓形玻璃，在火奴魯魯坐著的快艇轉彎的一瞬間、我在鑽石山口的海岸線中看到的西環的家⋯⋯我西環的家，家裡看到的海，數到的星星，感嘆過的世事。

我縮在夫人的懷抱裡抖到不行，混亂的腦海裡不斷地閃過生活中所有的海。

拖船速度很快，我們的小艇甚至都沒有怎麼左右搖晃，甚至連上岸後我也沒有突然踩到陸地的反差感。好像我一直都是這麼平穩地在海上一樣，或者我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那塊陸地。

8月14日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