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移了民就真的好了麼
【第一個故事:從洗衣店女老闆談起】
對話者:陶短房 青溪
採訪者陶短房(以下簡稱甲):青溪,你的第一個故事,打算從哪裡講起?
敘述者青溪(以下簡稱乙):想說的很多,不過,我打算從我十幾年前初來這裡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林霈儀的故事說起。她曾經是我住在多倫多時的鄰居,開洗衣店的。
甲:我曾採訪過一些更老一代的僑領,還在資料中查到,一百多年前,華人在加拿大開的第一間生意,就是洗衣鋪,大溫哥華地區最古老的城市——新西敏市幾十年前有好幾十家華人洗衣鋪,後來因為排華,大多沒能撐下去,記得曾有人說,洗衣鋪是老一輩旅加華人的標誌,也是老僑們血淚凝成的史詩篇章。
乙:是啊。不過同樣是洗衣鋪,老僑有老僑的苦衷,我們有我們的故事。我就來說說林霈儀這個女洗衣鋪老闆的故事吧。
你應該聽說過,老僑中許多人文化程度不高,「融入」當地社會和西方文化的過程比我們這一代還要漫長和艱難些,從淘金、伐木、做雜工,到聚沙成塔攢下錢,開一間屬於自己的洗衣鋪,需要幾年、十幾年、半輩子,甚至一兩代人的努力。我們這一代大陸移民和他們不同:學歷高,有語言基礎,年富力強,許多人在國內時有美滿的家庭,理想的工作和收入,加上那時候國門剛剛打開,「出國」對很多國人,包括我們大多數親戚朋友來說,都是令人羨慕、甚至嫉妒的。
我們出國前也是滿懷雄心大志,以為能實現人生的飛躍;初來乍到時,人人都是信心十足,臉上都寫著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和無限憧憬。我想霈儀和她前夫剛剛公派到加拿大,雙雙在這裡最大城市——多倫多安家落戶時,是不會像許多老一輩華僑那樣,把開一間洗衣鋪,當成人生目標的。
甲:前夫?
乙:是的,前夫。你可能也知道,中生代大陸移民曾經有「三多」:改行多,男性失業多,夫妻離婚多。霈儀很不幸,「三多」都碰上了。
在朋友眼中,他們本來是很好的一對。兩人在國內都是中青年學術骨幹,90年代初一起公派來加拿大,又一起留下再沒回去。照今天的話,他們是「丁克一族」,不要孩子,但志同道合,小日子過得挺美滿。我到多倫多時他們已經離了,我正好租住在她家隔壁,當時華人臉孔還不像現在這麼容易看到,見到同胞會覺得特別親切,她看起來比我大十來歲,說是1989年來了後就沒回去,後來在加拿大申請的境內移民。
我們在社區、小超市碰上過幾次後就成了朋友,加上我們學的都是外語專業,所以後來走動得也比較勤。記得第一次上他們家串門,她正忙著掃地,租住的地下室光線不好,滿地都是頭髮,她連聲道歉,說「對不起,我剛給自己剪完頭髮,地上又臟又亂的,真不好意思」——對了,你移民比較晚了,怕是不會懂,我們這些中生代移民為啥要自己理髮吧?
甲:恐怕和我當年在非洲自己剪自己頭髮一個道理吧?一來,當地人理不好東方人的頭型;二來,理髮實在太貴了,不捨得,只好先留長髮,實在留不住,就剪個盡可能短的髮型,好多熬些日子。
乙:你說的對。其實主要還是嫌貴。如今社會發展了,新來的大陸移民條件也好得多,理髮的選擇餘地大,可我們那時,理一次發連稅帶小費,最便宜也要十來塊加元,相當於60、70塊人民幣,插句題外話,初來乍到,我們都不免還有把加幣折算成人民幣的習慣,喜歡和國內的價格作比較,我們出國時國內物價比現在便宜得多,男士在家門口小店理個發,5塊錢人民幣就夠了,換到這裡翻了十幾倍,誰還下得了手?
關鍵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語言溝通又存在障礙,找工作、掙錢都不容易,哪裡捨得這麼破費?就跟你說的一樣,都是先讓頭髮隨便長,長了,男士用剃須刀自己修一下鬢角,女士就隨便扎個馬尾辮,實在撐不下去,就先生替太太理,太太再替先生理,盡可能弄短些、精神些,可以熬長一些時間。那會的理髮工具都比較簡單,要理得好是需要些手藝的,我去串門那天,霈儀的齊耳短髮理得很精神,戴副金絲邊眼鏡,完全是女學者的氣質,和初次在小超市門口碰面時扎個馬尾,穿個舊風衣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後來她給我看國內帶來的舊照片,以前她總是那麼儒雅、精神的。
那時霈儀的情緒,是我認識她那麼久最好的。她是廣東人,剛來時圖方便和便宜就住在唐人街附近,多倫多華埠不少老僑也是廣東人,這讓她在華埠和人溝通更加方便——其實國內很多人只知道加拿大有幾百萬華人,知道多倫多、溫哥華的華埠有一百多年歷史,不知道華埠里的許多老僑,是聽不懂普通話的,他們說的是粵語、客家話、台山話、閩南話,如今的新移民很少碰上這種問題,可我們來的時候,別說「融入當地主流社會」,就是融入華埠,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比如她那位學歷更高、在國內發展更好的先生,就碰上了這種雙重的「融入障礙」。
其實霈儀也同樣碰上了「三多」的第一多——改行,因為那時候加拿大社會大轉型,她公派來是進修英語的,沒有其他技能,找不到專業工作。不過她在國內時,做過好幾年大學英語教師,雖說發音不像加國當地人那麼地道,但英語聽力、口語都不錯,加上心態調整快,很快在政府辦的ESL(為母語非英語學生開設的英語教學課程)學校當上了教師。
不過她先生就沒這麼好運:同樣是找不到對口工作,他自我定位太高,總不肯自降身價,又下不了決心改行,結果就成了「三多」第二多——男性失業多的受害者。平心而論,他的困難也的確更大些:英語底子差,雖也學了十來年英文,卻是典型的「啞巴英語」,不會聽,不會說,只會看,生活起來就遇上了困難。不會說話,自然就難找工作,更不用說他所希望的好工作;沒有工作,就只能呆在家裡;呆在家裡,難免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加上心態不好,就難免出問題了。
問題就出在霈儀上班那間英文學校上。跟其他所有開設ESL教學課程的本地英文學校一樣,霈儀那間學校的老師和學生來自各個國家、不同種族,而且華人少,西人多。西人的行為習慣、禮貌禮節,和華人的確有很大差異,即便是異性同事,上班見面擁抱一下,以示友好也是很平常的事,並沒有什麼特別含義,入鄉隨俗,霈儀也習以為常。
有一次霈儀發燒,因為先生還失業在家,為了一家生計,她抱病去上班,迷迷糊糊忘了帶教材,那時候連個手機也沒有,借了學校電話打回家,讓先生幫忙送來。
她先生這時已變得很孤僻,每天躲在家裡不願見人,可為了生計著想,終究還是跑了一趟,剛到教室門口,就看見一個中年白人男士笑嘻嘻揚著頭跟自己太太親密交談,並順手在霈儀肩頭拍了兩下。這位先生一向不苟言笑,在國內時和女同事連手都不怎麼碰的,如今看到自己妻子在異國他鄉和一個老外男人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想到自己昔日在國內何等順風順水,如今卻虎落平陽失業在家,靠老婆一份薪水度日,本就又委屈又失落,見到這一幕,便更是自怨自艾,既羞且惱,妒憤交加,一時間只覺得蒼天何以如此不公,枕邊人何以如此負我,甩下教材,怒衝衝摔門而去。
已經比較習慣學校這種氛圍,開始找到工作和生活新節拍的霈儀,對自己先生這種情緒的變化並沒有馬上理解,自然也沒太在意,衝著身邊的管理員聳聳肩,就照常開始上課。等下了班,回到租住的地下室,她感覺空氣分外的冷,屋裡出奇的靜,夫妻間的冷戰就這麼莫名其妙開始了。霈儀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夫妻間相處,早已習慣了忍耐,以為忍過幾天,自己主動跟先生解釋一下,也就過去了。她萬萬沒想到,這只是夫妻間一場噩夢的序幕。
甲:個人覺得,他們這次衝突只是夫妻間心結的一個「果」,而不是「因」,其實他們一起移民、一起結束學業開始找工作,但兩個人「融入」的速度、程度和感受不同,而且這個落差越來越大,因為生活壓力,彼此間最初又忽略了這種「融入」的落差,即便沒有學校里這場誤會,衝突恐怕也還是難免發生。
乙:是啊,他們這一對真的就是這樣。霈儀一心想著等先生心平氣和,再好好和他解釋一下,可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糟,她先生心平氣和的時候,隨著找工作屢屢碰壁,也變得越來越少。到了後來,他更變得不願出門、不願見人,甚至難得出個門,看見熟人還會馬上折返來,等人家走遠了再出去。
夫妻之間就更不用說了。每天只要霈儀一進家門,他就開始找各種茬向她發火,其實他每天在家無所事事,可即便閒著也不肯乾家務,必須等到霈儀回家讓她做。
霈儀最初也沒多想,覺得這可能是先生一時不能適應國內外生活的巨大落差,出現一些自然的心理波動,慢慢適應了就好了。可萬沒想到有一天,言語稍不投機,她先生突然暴跳如雷,抄起一把廚刀便衝向霈儀。霈儀身材嬌小,在魁梧壯碩的先生面前,宛如獅爪下的一隻兔子。此時她一方面覺得寒心,另一方面也開始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心,就拿起電話報警。警察上門後認為男方雖有動機,但尚未作出實際傷害的行為,無法立案,這下倒好,她先生覺得連警察都為自己開脫,更覺理直氣壯,以後對妻子的態度自然變本加厲。
甲:其實這個細節也看出兩人「融入」的落差——妻子報警的行為,是北美女性遭遇家暴時的最常規反應,而先生的解讀卻仍然是大陸傳統的那一套邏輯,這樣一來,裂痕只會越來越深吧。
乙:沒錯。其實她先生在國內,是個看上去踏實本分的人,霈儀年輕時長得清純漂亮,一直找不著心儀的對象,到28、29歲還獨身,那年頭已經算典型老姑娘了,霈儀爸媽發愁女兒嫁不出去,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女婿。霈儀婚前雖有些不情願,婚後卻很在意維護這個小家庭,夫妻間雖時有爭吵,但每次都以自己退讓妥協求得相安無事。可這段本就不算牢固的情感到了加拿大,竟變得如此弱不禁風。她33歲那年,兩人離婚了,這時他們結婚剛剛四年,是她先生主動提出的,在他看來,霈儀「背叛、不忠」。
甲:後來呢?他們都另組家庭了麼?
乙:霈儀單身了十幾年,後來去世了。其實剛離婚時還算年輕,自身條件也好,本可再找個合適的配偶,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說服不了自己。其實她說過,早就清楚前夫不值得相守,卻總也揮不散那男人的影子。這自然給她再嫁帶來許多麻煩。至於她前夫,聽說在極度憂鬱的情緒里過了許多年,後來再婚,過得如何我也不清楚,但好像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哪裡錯了。
你知道,後來教ESL也要上崗證了,考上崗證要去培訓,得花一大筆錢,霈儀拿不出,只好改行去打小時工,省吃儉用,最後攢錢開了家小洗衣鋪,自己當了女老闆。
她待客和氣,樂於助人,人緣和生意都不錯,表面上,這個洗衣鋪女老闆開朗、快樂,無論何時都是一副笑臉,可大家隱約感到她眼神裡一股藏不住的憂鬱,人後的她,總是沉默而孤獨的。只有最熟悉的朋友才知道,剛離婚那些日子,那一刻這個情感豐富的女子神經脆弱到聽不得半個牽扯到情的字,一開口說話眼睛就被淚水模糊,她萬沒想到,自己既傳統又正派,在異國他鄉獨自承擔起一個家,為丈夫和小家庭傾盡所有,到頭來不僅家庭破裂,自己還莫名背負起罵名。知道她去了,社區的熟人們都感嘆,覺得她的心傷一輩子也沒被療好,或許上蒼也不忍心看下去,只好早早把她接走吧。
甲:不能說他們當初不移民就一定不會有問題,但移民後融入陌生環境的吃力和夫妻間融入程度的落差,加上新環境下本就難免的工作、生活和精神壓力,把他們間的問題放大了。
乙:的確如此。今天的新移民條件要好得多,而且通訊、資信發達,情緒和矛盾的宣洩、排遣,比「中生代」更方便。但你也看見,新一代大陸移民的離婚率、心理問題發生率照樣居高不下,「融入」和「溝通」,始終都會是移民家庭繞不過的一道坎。
甲:霈儀前夫因為「融入」障礙,誤人誤己,但霈儀離婚後的坎坷表明,其實她也存在「融入」的問題,她對婚姻、家庭的許多思考,也依然未能擺脫傳統華人社會的窠臼。
乙:畢竟是在大陸長大的華人,在「融入」上終究會出現程度不同的「坎兒」。希望霈儀的故事,能幫助即將踏上移民加拿大路途的同胞,更好地理解融入和溝通的艱難和重要,打一劑雖疼、卻能增強心理抵抗力的「預防針」。
編者註:此篇為作者記錄加拿大中生代移民故事系列之一,訪談中的對話主客體均為身處其中的實踐者、觀察者和記錄者。故事緣起在於借雙方親歷的移民「融入」之痛,以虛擬訪談的形式,真實地再現大陸「中生代」移民群體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的實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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