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大師穆蒂斯的五個短篇
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阿尔瓦罗·穆蒂斯(Álvaro Mutis)是拉丁美洲第二傑出的作家,而Jim Christy說馬爾克斯應當是老二,而穆蒂斯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穆蒂斯以極為嫻熟的敘事構造和技巧,優美而詩性的語言,沉思者的憂鬱,講述拉美和我們的世界不可救藥的虛無和命運。書中的一句話能夠代表他所有作品的特點:“我沒有辦法做任何能把你從這種境況中解救出來的事,即使我想。就像我一樣,你也不回頭走向你的命運,用手去阻擋河中的水流,要比扭轉我們的人生旅程,改變它們結束的方式容易得多。”書中五個短篇故事,第一個The Mansion of Araucaima講述一個一些離棄社會的怪人住在一個孤獨的大廈中,一個茫然而只敏感與身體慾望的少女偶然經過,留在大廈,喚起了嫉妒和最終所有人的毀滅。大廈中的每個住客都是故事或夢的一面棱鏡,寫得很乾淨利索而巧妙,完全避免了類似技術流的沉悶和不知所云。第二篇Before the Cock Crows,講的是基督被捕和受戮前後的故事,背景一半是現代的社會環境。故事的重心其實在使徒保羅,他對基督的理解和愛,以及他最終拋棄基督在世上建立他的王國的基石的遺願,用回到現實生活,回到一個漁夫的日常營生來否定與殘酷而荒謬的世界對抗的宗教的荒謬。故事結尾的這個轉折讓人驚訝、失望,但似乎又是合理的。The Last Face和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一樣,同樣講述“解放者”玻利維亞最後的日子,通過一個在拉美逡巡的歐洲貴族的見證,描述了玻利維亞的絕望、拉美和革命本身的絕望:人的靈魂普遍的吝鄙、脆弱,對自己是誰為何來到世間生活徹底無知,而真正想有所改變的人總是變成人們的眼中釘。整個故事和大地上的歷史都瀰漫著熱帶雨林的腐敗、繁茂和衰亡的氣息。Sharaya講一個被人逐漸遺忘的修士、智者的,他像對著一條沒有人煙氣息的荒河獨白着他水流一般美麗而不留痕蹟的沉思,最終因為目睹暴徒強暴一個女子而被機槍掃射,虛妄與荒涼以世界的無意義殘忍結束。而我最喜歡的故事是最後一篇The Strategist’s Death,他講述東羅馬帝國一個貴族、智者、軍人的一生。他受遺存的古希臘羅馬教育,熱愛那已消亡的文明建立的理想和和諧。但是他效忠於基督教和東羅馬帝國,抵禦阿拉伯野蠻人。他是一個虛無的懷疑者,說基督在他的十字架上犧牲了眾人,佛陀在棄絕中犧牲了眾人,穆聖在憤怒中犧牲了眾人。人在徹底的虛無和不幸中存在。他試圖在生命中拯救一個可以讓每天有意義的存在,抵抗虛無的存在——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和愛。穆蒂斯對主人公大戰略家眼中的女孩Ana Alesi的描述,是我以往從來沒有見過,所以令人驚訝,而又完全真如合理的美好形象的描繪:“一種隱秘的和諧,讓人感覺非常古老,在這女孩的臉上顯現。就像一個克里特面具,這種和諧與一種似乎出塵的美好融合,蘊含在眼睛與唇間、鼻與眉古老的交互中。”她,讓他最終捕捉到了充分的真實,能夠讓他活過每一天。所以最終命運規劃的分離和死亡也只不過是這真實、和諧和意義的過程中最後要評價經歷的一段。穆蒂斯無疑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傑出的短篇小說作家之一,一個越過人類希望與失望、悲與喜幻象的斯多葛智者把弄出的視覺與文字玩具。如果沒有The Strategist’s Death這篇虛構的歷史小說對兩個美好而智慧的人物的描述,我大概多少會對穆蒂斯有些厭倦,即使他寫得巧妙而優美,可是這世界還需要一劑徹底的、更幽暗、更荒涼的虛無嗎?
【作者:周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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