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浪潮首設性 / 別單元「酷兒修羅場」 新晉導演挑戰觀眾的性別光譜認知
撰文、攝影:proxlogue
文字編輯:麥子
【《黑羊》導演曾楊和《冬日晨光》導演戴正瑜專訪】
「以前的牧羊人並不喜歡黑色的羊,因為牠們的羊毛染不上色、賣不到錢 —— 我覺得『黑羊』和性 / 別小眾很相似,都是一個族群中不受歡迎的個體。」本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最佳導演」得主、執導短片《黑羊》的曾楊說。
《黑羊》講述一個 13歲女孩對自身性別認同感到困惑的故事。初次真正愛上一個人,主角子羚在跟17歲少女 Kitty 的互動中,反覆探索着自己的性別表現,重新理解着成長的種種。在今年鮮浪潮,這部作品被列入主辦方首度設立的性 / 別單元「酷兒修羅場」,另一部同屬此放映單元的本地競賽短片便是導演戴正瑜(Kristian)的《冬日晨光》。婚事前夕,男主角偉斌被女友潔如揭穿曾經有過一位同性伴侶。在解釋和不解釋之間,短片刻劃了移台港人、雙性戀者的矛盾和無奈。
《黑羊》:既不愛裙又不愛束胸的性別表現探索
「第一部作品要講自己的故事,這是一種直覺。」曾楊如此相信,所以《黑羊》是她的自白,是她成長的「序」。回想自己過往的觀影經驗,曾楊直言太有議題性的作品會令她產生距離感。因此,她不想向觀眾說教,不想把性別表現當作社會議題來探討。對她而言,《黑羊》是給兒時的自己的一個擁抱,提醒自己曾經有過那些笨拙且真誠的錯摸、嘗試。她頓了頓,然後總結:「這只是一個小朋友的內心故事。」
談及自己與子羚的相似程度,曾楊坦言唯一的不同,在於自己當初有跟心儀的女生相戀:「但喜歡她,同時覺得自己『未夠』…….於是回家『練大隻』,刻意打扮得男性化一點,希望能夠保護她、靠近她 —— 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至於子羚在束胸店遇見兩個「TB」後,發現她們的形象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 這亦是曾楊的寫照。「記得以前在某個場合,我見過一些『很 TB』的『TB』,當下我的反應是『嘩!咁 chur 啊?』」曾楊失笑,回憶着自己從前的青澀。
在大人眼中,年幼的曾楊是叛逆的,是不理會世俗目光的。對此,她否認:「或許是太過理會,我一開始才執意成為『TB』,想要 fit in 『一男一女』的異性戀框架。」隨着成長,曾楊逐漸理解到性 / 別之間有股流動。如今的她,執意成為「自己」,真正地不理會世俗目光。
然而,相信性 / 別是「流動」的,不止曾楊。「大大下就會正常返架喇!」片中這句對白,出自子羚母親,既是在回應 Kitty 母親對 Kitty 反叛行為的操心,也是在影射子羚的性別表現,一語雙關。「原來出櫃不是出一次就完的!」曾楊再次失笑,她同樣聽過這番「正常論」。25 歲那年,曾楊第一次出櫃,當時母親極不接受:「她認為『同性戀』只是一個階段,當我到了結婚生仔的年紀就會變回『正常』。」每當曾楊身邊出現男性朋友,母親都會覺得她終於「正常」。「然後我又要出多次櫃!」曾楊笑言。
《冬日晨光》:移台港人和雙性戀者相似的身份困境
有別於《黑羊》,雙性戀在《冬日晨光》裡的呈現,純屬「不謀而合」。Kristian 在她的畢業製作、亦即上一部作品中,講述了一個20多歲的移民故事。今次,她一心想講 30多歲的移民故事,表示「『雙性戀』其實不是我堅持一定要加入的元素。」
最初 Kristian 把雙性戀寫進故事,一來是因為本地作品較少提及,二來是因為移台港人和雙性戀者的處境有點相似。即使已經在台灣留學8年,Kristian 有感自己還是一個異鄉人:「雖然我們都講國語,但內裡我很多經歷他們都不知道、不理解。一開始我仍會嘗試解釋,但漸漸,我發現很多東西、很多想法都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久而久之,她索性不再解釋。而因此,她亦把偉斌的人物設定寫成不愛解釋 —— 日常瑣事也好,性取向也好。
Kristian 續說:「另一方面,雙性戀社群的難以解釋,在於只有他們才清楚自己某個時間點的性取向。」Kristian 在台灣認識了一對同為雙性戀者的姊妹,見證了她們的掙扎。「同性戀者可以一句『我是 gay』、『我是 les』就解釋到自己的性取向,其他人聽完亦不會再過問。可是,雙性戀者不可以。他們似乎需要持續解釋,而其他人亦會持續質問。」Kristian 分享,那對姊妹甚至試過被問得煩躁,一時意氣,索性在跟同性伴侶交往時直認自己是「les」。
「香港人認為你不會再回去,台灣人未接受你是台灣人;移台港人好像不屬於任何群體。」映後談時,男主角亦在觀眾席上道出移台港人身份的複雜性。「雙性戀者也一樣。」他補充。Kristian 點頭附和,在異性戀社群不承認雙性戀者的同時,她見過同性戀社群都排斥雙性戀者:「有些同性戀者會覺得最後選擇了異性的雙性戀者是『叛徒』,是為了成家立室、迎合社會。於是他們會嘲笑這些雙性戀者。」
她們的雄心壯志:呈現更多元性別表達和性取向
無論曾楊或是 Kristian,她們都有意擺脫以往酷兒作品的形象。Kristian 除了聚焦社會邊緣的性 / 別小眾,她更進一步聚焦性 / 別小眾邊緣的雙性戀社群。「短片前半部份,從偉斌的外型,以及他和潔如的互動,我相信大多觀眾都未必看得出偉斌曾經是『gay』。」Kristian 堅定地說。「主流對『gay』的刻板印象是『好貪靚』、『噴晒香水』、『着得好企理』;而偉斌甚麼都不是。」她希望透過作品呈現的性別光譜,在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性取向之間,也在「gay」與「gay」的性別表現之間。
「男生通常比較理性,假如是偉斌揭穿潔如曾經是『les』,他大概不會太介意,只會覺得潔如現在喜歡的是自己就好。」作為「性 / 別大眾」,Kristian 考慮到「雙性戀」對主流來說,尚算陌生。因此,她選擇把雙性戀的設定放回偉斌(而非潔如)身上,令故事「make sense 一點」,令揭穿一方的反應「未至於太 over」。在重新定義性 / 別之際,Kristian 適當地配合了觀眾的視角,讓作品不會太難入口。「當然,反過來寫都是絕對可以的。」Kristian 強調。
在創作的過程中,曾楊正正經歷了酷兒視角和非酷兒視角之間的落差。「其實那條裙又不是很『女仔』,又不是很粉紅,為甚麼子羚這麼抗拒?」她憶述與製作團隊夥伴們在討論劇情時,他們提出的疑問。「但我(們)不喜歡裙就是不喜歡裙。是裙的本體,不是裙的款式。」曾楊一邊解釋,一邊反思:「原來這些想法只有我(們)以為理所當然。原來順性別者是真的會不理解。」
「子羚起初不喜歡裙,不喜歡太『女仔』;後來又不喜歡束胸,不喜歡太『男仔』。這樣不是很矛盾嗎?」「為甚麼子羚會留長頭髮?她不是喜歡 Kitty 嗎?」來自順性別視角的疑問,同樣出現在映後談。面對它們,曾楊卻表示感恩:「這些疑問證明了我的作品有接觸到『同溫層』外的觀眾,亦證明了我沒有繼續強化(reinforce)某些已有的意識形態,例如『非男即女』的性別表現、『一剛一柔』的女同志配搭等。」製作《黑羊》前,曾楊總覺得自己沒有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的必要。然而,跟 製作團隊夥伴們和觀眾交流後,她開始覺得社會需要更多理解,開始沒有那麼看不起「解釋」這回事。
百花齊放的修羅場 最佳導演:希望這只是一個過渡
回顧鮮浪潮歷屆的放映單元,「酷兒修羅場」是首個以性 / 別為命題的單元。節目經理鄭超卓(Elson) 形容,今屆與性 / 別有關的入圍短片不但「比例多」,而且「角度冷門大膽」。雖然歷屆短片節也不乏性 / 別小眾相關的短片,但比起十幾二十部中只有一兩部,今屆八部中有三部,比例上確實多很多。至於角度,Elson 表示過去的作品偏向呈現酷兒的小情小愛,有些亦只是故事的旁枝,所以《黑羊》的性別表現、《冬日晨光》的雙性戀就更顯冷門和複雜。「這也是我決定用『修羅場』來命名單元的原因。」他說。Elson 補充:「其實2015年的《若男》也出現過『性別表現』,只是今屆《黑羊》更大膽、更一矢中的地帶出了主題 —— 我覺得近年的性 / 別作品越來越勇於挑戰觀眾的接受程度。」
「上年有觀眾提問《祝君安好》談及的『女同志懷孕』,今年有觀眾提問《冬日晨光》談及的『假結婚』,這些性 / 別討論都好好!」即使 Elson 觀察到「酷兒修羅場」的觀眾比其他單元內斂,但「勇於挑戰觀眾」的情節就引發到他們去進一步理解性 / 別小眾。曾楊亦分享:「有些觀眾告訴我,他們看完《黑羊》後彷彿頓時與身邊某些人親近了,明白了他們的處境。」她沒有想過,自己的作品能夠帶來如此的影響。
曾楊沒有想過的,還有自己榮獲「最佳導演」的獎項。問及得獎意義,她平淡地回應:「對自身性 / 別經歷而言,坦白説沒甚麼。始終我已經走過困惑的階段。」她接着說:「但對性 / 別小眾社群而言,我想那份意義不在於典型的平權,反而是展現了性 / 別作品不一定需要伴隨『壓抑』、『反抗』、『pride』等的一種低身位,不一定需要帶有社會議題性。」曾楊寄望,「酷兒修羅場」只是一個過渡,性 / 別作品有天不再需要被獨立歸納成單元,正如出櫃也不再需要。
為推廣本地電影創作,最新一季ViuTV節目《鮮浪潮.語2024》挑選了今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的精彩作品為觀眾逐一放送,並會訪問台前幕後不同崗位的製作團隊。最近,《冬日晨光》和《黑羊》已分別在節目播出,歡迎大家到ViuTV網頁重溫節目,連結如下:
《冬日晨光》:viu.tv/encore/we-are...
延伸閱讀:《孔雀皇后》:跨越性/別光譜維度,表達當下所需的酷兒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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