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要帶走】離世時想要帶走怎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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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想過這麼一個故事輪廓:我在溪邊遇見洗紗者,他是製作死亡面具的男人,紗橫亙於生與死的帷幕間,每個人離世時都將穿過那布幕,紗用來採集人們離世時的面貌,男人以此製作成死亡面具,那和人們離世時的具體五官面孔無涉(那些車禍、意外、橫死者怎麼辦),採集的是人在離世時的靈魂樣貌,靈魂的狀態將反映在那面具上,帶笑的,緩和的;猙獰的,怒目的。在死亡的那一刻,人們終於變成他們自己最終的樣貌,而那面孔將在永恆中留在面具上....


這兩年我從頭開始學著讀古中文,從宋詞一路往回讀,唐詩太大跳過,讀古詩十九首,讀曹操曹子桓父子的四言詩,讀曹子建如噴泉般并發出來的才氣,也往回讀詩經,挑選部分背誦。一路慢慢回溯的同時,我也對中文字的文字學\語源學好奇,從圖書館借了瑞典漢學家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的《China, empire of the written symbol漢字的故事》,然後又挑了退休的文字學家許進雄教授的《字字有來頭》系列中的一本,看完後意猶未竟,又買了他更早在商務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

許進雄教授在六零年代應聘到多倫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整理商代的甲骨,後來就在多倫多大學東亞學系講授中文文字學多年,我聽許進雄講述他們用蠟製作甲骨文文字樣本的過程,把溫熱的蠟融化放在甲骨上,待蠟冷卻移開..當中的小心,珍惜地對待這些甲骨,與死人留下來的字、遺骸,當中的敬畏與柔和令我動容。

我讀許進雄講述那些文字的源頭,從圖畫表意,到漸漸引申出來的各種意義,著迷之時亦感到奇妙,那麼久遠以前的字,僅管那時的文字還那麼少,一個字,一幅畫(或一個字有很多不大完全一樣的樣本,像是同一個旋律、主題的變奏曲),卻也像蘊含了那麼多的意義,文字學家可以這樣數十載不墜地研究,並在窮究之後,許多字仍有那麼豐富的evocative意象,仍像是一個奧秘,怎麼也想像不完...

【死】:一人跪拜於腐朽骨之旁,頭低垂有哀悼意。屍體以不同的姿態置在棺中之狀。

【葬】:一人躺臥在棺內的床上之狀。

【吝】:惋惜不能安葬某人於棺內床上,只能埋屍坑中。

【還】:可能表現巫師在行道上以犁或衣服施行招魂儀式。

以上圖文來源:

圖:漢字叔叔:漢字源網頁
字:許進雄《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商務出版)



Covid19讓許多人感到死亡離我們那麼近,重新開始思考自己的終將衰敗。二月多時我有幾個月沒上Matters,重回與死人為伍的世界,那期間,我緩慢反覆地讀《左傳》

為了爭權奪位,子弒父,父弒子,兄弟相殺是眼也不眨的事,毫不稀奇,子與母輩通,子蒸庶母,叔叔與姪兒媳婦私通,同父異母兄妹亂倫種種情節,毫不讓於傳說中很重口的Game of Throne(我一直沒看)。

一開始我咋舌於他們的「野蠻」(想不到更好的詞),或者嘆息於他們的愚忠愚孝(太多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人),慢慢,我開始感覺,與其以為他們禮樂崩壞尚未啟蒙,那毋寧只是因為他們的價值、信念,所持守的事物和我們的不一樣,王位爭奪戰,失敗者喪命對他們來說也許不殘忍,而是理所當然,根本就在他們預料中事(或者說已經在投資成本評估中)。

或者可以看看那些我以為莫名其妙的送死晉獻公寵愛驪姬,為了立驪姬的兒子奚齊為太子,造成了太子申生自殺群公子出亡,其中晉文公重耳十九年的王子流浪記更是春秋最有名的故事之一;獻公立了奚齊後,便令大夫荀息輔佐奚齊,荀息是有謀略的人,曾經獻策於獻公,假虞道以伐虢國,虞國的宮之奇諫虞君此議不可從的唇亡齒寒成語即出此。

魯僖公九年,獻公病重,召荀息

「寡人把這弱小的兒子託付給大夫,是委屈大夫,大夫將如何呢?」
(「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

荀息叩首回答:「下臣將竭盡股肱之力忠貞地輔佐幼主;事若濟,是君之靈在天佑之;若不濟,臣將以死效之。」
(「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

果然獻公九月一死,大夫里克欲接納公子重耳回國為君,召集了已故的太子及出亡的公子之黨叛亂,欲殺奚齊,他事先告訴荀息:

「三位公子的黨徒怨恨(獻公以立奚齊而殺申生並使二公子出亡)已極,即將起事,大夫將如何呢?」(「三怨將作,秦晉輔之,子將何如?」)

荀息回答:「將準備與君同死。」(「將死之」)

里克勸他:「死也沒用啊。」(「無益也」)

荀息答:「我已經許諾於先君,不可有貳言;豈能繼想實踐諾言又貪生怕死呢?死雖無益,又如何能逃避一死呢?」
(「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雖無益也,將焉辟之?」)

十月,獻公尚未安葬,里克果然殺了奚齊,荀息將死殉,有人說,不如立奚齊的弟弟卓子為君(卓子為驪姬的妹妹所出)。荀息立了卓子,把獻公下葬,十一月,里克在朝廷上又把卓子殺了,荀息自殺以殉

故孔子在《春秋》上記:「晉里克殺其君之子奚齊。

《左傳》評荀息曰:「《詩經》所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荀息有焉。」詩經字句的意思是,白玉上的玷污,尚可磨去,言語有瑕疵,則不可補救,大有嘆息荀息因為說錯話(亂許諾?)而死之意。


荀息之死,在我們今日看來簡直莫名其妙,標準的愚忠,奚齊是驪姬的公子,甚至是晉國內亂的禍源,顯然不值得為他死。但荀息會不知道嗎?他死,是為了忠於自己說過的話,我們的「何必呢」、「無益」,與荀息無涉,他的忠於一言於我們是迂腐,但那又怎麼不是因為那個世界的人許多不長命,人們常輕易因為各種原因死去,也許因此那個世界的人不把生命看得那麼重?怎麼死,為何死,對他們來說,也許比何時死重要。



有一年在課堂上的指定閱讀中,讀到一篇義大利神父關於死的思索的文章,大意是說:死,即是消除各種其他可能每一天,我們都在死亡,除了一般意義的、每過一天,就離死近一天,也是:隨著每一天的消失,其他的可能死去,我們一日一日向最終的自己邁進,直到最後一次死亡,我們終於變成自己

那時候很小,一開始聽到這種思考死亡的方式很不能接受,覺得悲觀,年輕時總是幻想人生有無限可能永遠相信自己還可以變成不一樣的人,還可以擁有各種人生...那時的廣告,那時的人生想像,例如學校的招生,職場的graduate programme,也用同樣的語法吸引你:完成這個學位,加入這間公司,等待你的、為你開啟的,是無限的可能、機會...

但神父的意思並非是死亡是不好的,沒有通過死亡、其他可能死去,我們亦無法變成自己終極的樣貌。某些時間點、際遇下,某些門的篤定關上,某些可能的徹底消亡,定義了我們的人生:放棄的工作機會,沒有前往的城市,沒有在一起的人....

神父說,從一出生,死亡便已在我們的生活中,時間的消失,人生的際遇、離合,都在告訴我們如何anticipate、看待、接受、面對死亡,然後我們學會面對他人的死亡,朋友、至親,乃至自己的死亡....。



如何在日常中練習死亡: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又或者我們揮手闊別,你說江湖那麼大,何不逍遙遊去,倆倆相忘。但當我們告別,彼此也彷彿經歷了一次小小的死亡,我切斷了一部分的自己,如同過去曾切斷的,未來也將再切斷的...直到我變成唯一的自己。

我們道別,各自成為自己。

我不確定最後當我死亡時,留下的面孔、表情,會不會是我喜歡的樣貌。

我希望你會喜歡你的。


*鄭愁予〈賦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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