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元与茶叶
2002年,外婆把大舅,二舅,我的妈妈三家人叫去,准备处理外公留下的一罐银元。
外公的父亲在万县有不少田地,吃上鸦片后败光家产,到后来,外公不得不放下少爷架子,到外面当起了学徒。
时值抗日战争,万县城被飞机炸得很惨,外公逃难到重庆,没想到日本飞机把重庆炸得比万县还恼火。外公曾经开玩笑说:日本人的炸弹大得很,我从万县跑到重庆还是遭炸了。
几经碾转,外公落脚在嘉陵江畔一个偏僻的军工厂里,为了方便跑空袭,他和大舅在家里挖了个小防空洞,除了躲炸弹,还有个用处是藏银元。这罐银元是他的小脚母亲偷偷攒下来,在他离开家乡时交给他的。
银元的存在对家人并不算秘密。我甚至看到外公把银元拿给贩子估价。那个年代,人心里尚有古意,或者小地方民风纯朴,这种“露白”没有给家人招来祸患。大家也当这个罐子并不存在,更不会想到拿去做些什么,仿佛那只是老祖留给外公的一份纪念,那时的外公,似乎永远不会老,家里的孩子们也永远不会各奔东西。
大舅在兰州工作,没有赶上看外公最后一眼。他是外公前妻所生,与二舅和我的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关系。
二舅是家里最高大英俊的一个,会讲越南话和老挝话,可惜72年或者73年在老挝被美国飞机炸聋了耳朵(说句题外话,骆家的男丁真的很招炸弹,外公挨日本人炸,二舅挨美国人炸,表弟和我斗地主,我经常满手的炸弹)。退伍回来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因为听不见,怕失礼,一看见人嘴巴动,他就嘿嘿嘿的陪笑,时间长了,生出一种痴态。
我的妈妈年纪最小,很早就顶替外公进厂了。
因为这种关系,外婆委托姨婆和姨公来主持,把银元给大家分了,一家之长过逝后,娘家舅舅是最大的。外婆那边的亲戚只有姨婆一家,姨公为人忠厚,是能够服众的人物。
外婆请姨婆姨公说话,姨婆看着自己丈夫,姨公踌躇了半晌,把分配的办法说出来,统共不过90块银元,分了四份,大舅远道而来,来回花销大,分30块,外婆、二舅、我妈各20块,外婆很赞成这种分法,二舅,我妈也没有意见,倒是大舅大大方方的说:“依照老规矩,主持分家的人也该有一份,我愿意匀5块给姨妈”。姨公赶紧摆手摇头,姿势还没有拉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开腔了。
原来,二舅娘担心二舅耳聋吃亏,让儿子陪二舅来分银子,表弟受了娘的重托,很负责的琢磨如何占点便宜,正苦于没有由头,赶上大舅,姨公互让,他抓住机会表达了一番,大意是他是骆家唯一的家孙,今天又举了孝盆,理应也有一份。
表弟的话象把刀戳破了轮胎,虽然没有篷的一炸,但长辈们心里咝咝的向外喷着凉气。我虽然无所谓,本来就吃瓜群众,纯粹是想瞧瞧袁大头的脑壳有好圆才来的,但听到“家孙”的振振有词,作为“外孙”,我也感到了一丝尴尬。
这一罐银元更象是家庭的象征,分了之后大家就零落四散了。没有人因此而发家致富,甚至没得到任何好运。包括多分了5块银元的表弟。因为所学专业的限制,也有性格的因素,他始终过得不太如意,30多岁连套按揭的房子都没有。后来厂里的公房向职工优售,我妈将这个指标让给了表弟。为此,二舅娘怕我不同意,更怕我反悔,特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同意。我当然同意,想法很简单,表弟连个窝都没有,作为一起长大的表姐弟,我怎么好意思和他争。二舅娘在电话里感激得声音发抖,我相信她是真诚的,至于表弟,我以为他会领这份情。
这套3万块买来的房子,表弟转手60万卖了,此后他做期货,做旅游,开餐馆,开茶场,跨度都很大,开局都很好,结局都是时运不济。他的人生小船只有帆没有舵,永远飘来荡去,海市蜃楼看得见,靠岸遥遥无期。
表弟在俄边山里种茶那些年,每年都寄给我沉甸甸一大包茶叶,我有肾结石,从来只喝开水不喝茶,因而也不懂茶,茶叶少部分送人,大部分坏掉。我一边央告他不要再寄了,一边心有不安的每年转了两千块给他,算是茶钱,他也没有推辞。
过了两三年,表弟不再寄茶,后来打来个电话,说自己的车坏了,想找我借车跑茶山,他在俄边,我在重庆,借车怎么可能?分明是想要钱买车嘛。我当然婉拒了,告诉他我要用车,手头也紧帮不上忙。末了,他冷冷来一句:“那你买点茶叶嘛”!
一瞬间,我恨透了自己,怎么如此不谙世事,难道对表弟就可以大大咧咧吗?表弟每年寄来的茶叶里都附了张价目表,但我连红茶,绿茶都分不大清楚,直接把价目表当包装纸扔在了一边。现在算来,这三年,他应该寄了十多斤茶叶,按照他的定价,现在找我要点买车钱似乎也不过分。
他是在向我要债啊!当时真该把茶叶给他寄回去。可是茶叶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有口难言,又说不清自己到底错在那里。
外公外婆没有文化,字都不识两个,年轻时拼命劳动抚育小孩,老了就看着后辈的眼色小心翼翼维护一家人的和谐亲密,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但是他们的言行给后人留下了伟大的榜样,我的舅舅、妈妈谈不上知书但绝对识礼通达。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书读多了,条件好了,为什么反倒变得如此不堪呢?
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隐隐作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家族里那些可爱可敬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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