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深度:從相遇與死亡讀〈莊周夢蝶〉
1.
人的身上總有優點,和缺點;優點令人欣賞,缺點則往往讓人討厭。可是,當某個人愛上了你的優點時,還要注意:因為,這並不代表他也愛上了你這個「人」。相反的,當一個人愛上「你」這個人的時候,也並不表示他須要接受你所有的缺點。或許,有些缺點仍是無可忍受的。
在愛中我們放下自己,與對方會合;但這不代表我們捨棄了自己。如果我們不敢帶著完整的自己,來到對方面前,那或許不是滿全(fulfillment of)的愛。
有一次,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他就覺得自己真的是蝴蝶,感覺很安心舒適,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莊周。突然夢醒了,他仍然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夢到自己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成了莊周?但是莊周與蝴蝶,的確是兩個不同的存在者。這就是萬物的變化。
借用莊子的話說:愛一個人,就像進入了夢中。當我們眼前出現蝴蝶時,我們能夠拋下手邊的漁網,放下整個禮拜工作的勞碌,專心的看著它。看它怎麼樣在綠色與花朵之間飛舞,拍動翅膀。「感覺很安心舒適,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莊周。」我們可以崇敬的,單純因為蝴蝶的自由而快樂,把我們的預定、明天的計畫放在一邊。但是,這卻不代表我們捨棄了自己。
如果我不是我,沒有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相遇。如果我損失了某種感官,不論是眼睛、耳朵或任何一種和你溝通時,最常用到的感官,那我可能也無法,沒有這個機會欣賞你,愛你。當我欣賞你時,我把自己所是(be)的能力、視野、和真誠,都帶到你的面前。
如果我們願意這樣說:欣賞就像是一場夢。當我欣賞你時,你依著你的真誠,開展你的自由,我把自己帶到我們的交會之處。
2.
東漢末年至西晉的政治,相當混亂。戰爭、天災、誣陷等種種方式,常常過早的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如此脆弱的生命,我們還能怎麼生活?這樣的不安,隱隱的壓在每個人心中。所以,西晉的郭象就把「莊周夢蝶」的故事,說成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當他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忘記自己曾經是莊周時,就像是死者離開了生者一樣。如果他在生命的各種情況中,都曾經找到他所想要珍惜的。那麼說不定在他死亡後,他會眷戀安靜與休息;正如他在生存時,熱愛著生命一樣。要是這樣,或許還活著的人,不應該為死者那麼悲傷。
醒著和作夢的分別,就像是死去與生存的不同。他不論是生存或死亡,都能夠安心舒適,是基於現有的生活方式(莊周或蝴蝶),而不是逃離現有的生活方式。
在郭象看來,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其實是在暗指「死亡」。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未必會讓自己「快樂」;莊周在夢中快樂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莊子,很自然的接受了作為蝴蝶的生命。那郭象問:死,不也是這樣嗎?當我們遭遇死亡,無可挽回的時候,我們必須放下那個人曾經的生活方式,接受他作為亡者的新生活:活在過去,活在我們的記憶中。
也許我們不該因為回憶,忘掉了我們現在的生命。因為「我們」,或許是你唯一還活著的地方。
3.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考試前,我和朋友一起待在自修室。但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什麼考試或論文;常常待在自修室,我只是想找到,有沒有願意聽我說話的人,願意對我說話的人會來。然後他來了,我讀一段〈齊物論〉給他聽:
一旦生了下來,終有會死亡的一天。我們在世界受傷,歲月像是奔跑著過去,我們卻無法停止。難道不痛苦嗎。一生追逐著許多目標,卻從來無法實現。疲勞厭倦,卻不知道能走往哪裡,難道不悲哀嗎?即使還沒有死去,那生命又有什麼滋味?當肉體開始衰亡,我們的心也邁向絕望,這難道不是最悲哀的事嗎?人的生命,就是這麼茫然的嗎?還是只有我這麼茫然,而有人並不茫然的嗎?
「莊子會這樣想嗎,好意外喔!」我的朋友非常訝異。
「跟你心中的莊子不太一樣?」我問。
「嗯嗯,我覺得他是一個豁達的、對任何事情都能放下,不執著的人。」
我緩緩的向他解釋:人往往要不斷的逼問自己,拷問自己,才能夠放下重要的事。正直的人在放下死亡,能夠在心裡道別以前,往往都要遭受許多痛苦;那或許是心硬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受到的痛苦。我也在說給我自己聽。聽過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嗎?莊子的老婆死了,他卻敲著盆子,當作樂器,唱著歌。可是,他也必須思考很久,才能夠做出這個決定;可是,他也曾經非常難過,不斷的思考、思考著,還能夠為那個人做些什麼。我們的生活總是悲傷,生命飄忽不定,飽受威脅,隨時都可能會失去。但是,我們也總是懷抱著希望而行動,你和我相遇了,死亡也無法抹去這一刻的價值,我想相信。
參考文獻
馬賽爾,《是與有》。陸達誠譯
莊耀郎,《郭象玄學.生死觀》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主體之呈現——莊子的再發現〉。《中國藝術精神》
關永中,〈愛與死亡——與馬賽爾懇談〉。《愛、恨與死亡:一個現代哲學的探索》
陸達誠,〈存有奧祕的初探:臨在、主體際性及第二反省〉。《馬賽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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