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者——伊麗莎白·畢曉普詩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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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者

The Unbeliever


He sleeps on the top of a mast.——Bunyan

他睡在桅杆頂端。——班揚



He sleeps on the top of a mast

with his eyes fast closed.

The sails fall away below him

like the sheets of his bed,

Leaving out in the air of the night the sleeper’s head.

他睡在桅杆頂端

雙眸緊閉。

船帆在他身下飄走

如他的床單一樣

把眠者的腦袋留在夜晚的空氣中。


Asleep he was transported there,

asleep he curled

in a gilded ball on the mast’s top,

or climbed inside

a gilded bird,or blindly seated himself astride.

在睡眠中他被送去那裏

在睡眠中他蜷縮

在桅杆頂端一只鍍金球裏,

或是爬進

一只鍍金的鳥兒,或是茫然跨坐。


“I am founded on marble pillars,”

said a cloud.“I never move.

See the pillars there in the sea?”

Secure in introspection

he peers at the watery pillars of his reflection.

“我被奠立在大理石柱上,”

一朵雲說,“我從不動彈。

看見那兒海中的立柱嗎?”

他自省而安心

凝望自身倒影的水柱。


A gull had wings under his

and remarked that the air

was“like marble.”He said:“Up here

I tower through the sky

for the marble wings on my tower-top fly.”

一只海鷗在他的羽翼下擁有羽翼

並說空氣

“像大理石”。他說:“在上方

我高聳入雲,

為了淩霄飛翔所需的大理石翅膀。”


But he sleeps on the top of his mast

With his eyes closed tight.

The gull inquired into his dream,

which was,“I must not fall.

The spangled sea below wants me to fall.

It is hard as diamonds;it wants to destroy us all.

但他睡在桅杆頂端

眼睛緊緊閉上。

海鷗刺探他的夢境,

夢是:“我絕不能墜落。

下方閃耀的大海想要我墜落。

它硬如鑽石;它想把我們全部毀滅。”



詩的五節本質上是班揚那句話的變體。班揚此言的出處前後文為:

“···這時我在夢裏看見他繼續這樣走著,後來走到一塊窪地上,在那裏,也就是在這條路的近旁,有三個人睡得正香,他們的腳踝上全上著腳鐐。他們一個叫做愚蠢,一個叫做懶惰,第三個叫做傲慢。

基督徒看見他們那樣躺著,就走過去,心想也許能把他們喊醒,他喊道,你們就像在桅杆頂上睡覺的人,因為你們下麵就是死海——一個無底的深淵。醒來,走開吧,要是你自己願意走開,那麼我就幫你們除下腳鐐。他還對他們說,要是那個“如同吼叫的獅子,遍地遊行”的魔鬼從這裏走過,你們一定會成為他的口中物。他們被喊醒聽他說完這話,就望著他,開始作如下的回答:愚蠢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危險”;懶惰說,“再睡一會吧”;傲慢說,“每個人得靠自己”。說完他們又躺下去睡覺,基督徒也就繼續走他的路。”


英文的“unbeliever”是一個宗教辭彙,意味“不信者、無信仰者、不信上帝的人”。班揚的段落裏有三位沉睡者的無信仰者,他們分別是愚蠢、懶惰和傲慢,我們可以從伊莉莎白的詩裏也找到三個形象:眠者、海鷗和雲。試圖對這兩組形象做一一對應的解釋是不合適的,因為伊莉莎白雖然也沿用了3這個數字,但賦予了不同於班揚的時代狀況。


在詩的引言和開頭出現的“桅杆”這個詞使我們產生這樣的聯想:桅杆-有帆的船-海洋,而在詩的行進中以及結尾我們看到,海洋就是詩中三個形象所運行的核心。在班揚的段落中,海洋是“死海——一個無底的深淵”。班揚的死海是對不信上帝的人們敞開的。伊莉莎白保留了這樣一個海洋形象。


第一節中伊莉莎白以輕盈到近乎哀傷的語調提到了這個睡著的人,床單飄走,他的頭顱懸在深淵上方,或者說他正枕著深淵睡覺。第二節告訴我們,睡眠者並不是自己爬上桅杆,而是在睡眠中被送上去的。班揚的睡覺的無信仰者是出於各種原因(懶惰、愚蠢、傲慢)而不信上帝,但伊莉莎白的不信者別無選擇——他是被拋在了無信仰的境地中,生來就在上帝已死的世界。


另外兩個形象也處在同樣境地,那深淵般的死海也威脅著他們,但與睡覺者不同,雲和海鷗都有各自的解決辦法,並且截然相反:一個靜止不動,一個拼命飛向高處。


靜止不動的雲滿足於自己的影子投在海洋中的“大理石”立柱上,他因此感到安心。但詩人告訴我們,他所看到的大理石立柱,其實只是自己的影子在海面上構成的“水柱”。雲雖然仔細觀察著,卻看不到真相,看不到廣闊而可怖的海面。雲的目光只聚焦在自己影子處幻影般的柱子上。這是生活在失去信仰的時代的一種自我安慰的人,他們表現出高度的自我反省,專注於自己的主體性和自己的世界,卻忽視了周遭的可怖。


海鷗飛翔在空中沒有任何倚靠,看上去是岌岌可危的,但海鷗卻說空氣“像大理石”。到這裏我們明白了大理石的意旨:使人感到心安和踏實的依憑,堅實的地面。海鷗一刻不停,沿著他為自己臆想出的大理石空氣臺階向上攀登,離海越遠越好。這是在無信仰的時代裏的另一類人,他們把自己的生活投注到某種事業當中,他們決定要自己創造價值,自己攀登自己構造的向上的階梯。


眠者既非沉浸在幻覺中的自我主義者,也非用某種事業來轉移注意力的行動家。眠者甚至不睜開眼睛去看海,但他在夢中對海洋做了最準確的觀察。我們不可以稱他為夢想者,因為夢想者是不切實際的,而他看到了真實。通過夢看到真實,這樣的人最合適的稱呼是:詩人。詩人-眠者被迫處於沒有信仰、危機四伏的世界上,但他們正確地把握了生存的真實,沒有為自己尋找一個大理石,而是深刻地感受著那個深淵的存在,並且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墜落下去。


前面說,伊莉莎白的三個形象不能簡單地與班揚的三個做對應,但是現在經過闡述之後,我們可以試著重新思考:那個被自己的影子矇騙而心安的雲對應愚蠢,那個妄圖通過飛翔來對抗海洋的海鷗對應傲慢,而那個沉沉睡眠、不肯睜眼的眠者就對應懶惰。伊莉莎白認為那個顯得懶惰的人,那個在幹無用之事的人(寫詩、研究哲學和藝術),是唯一面向真實的。對於另外的人,伊莉莎白甚至沒有給他們“人”的形象——他們是天上的雲、海鷗,而拒絕自己作為人的身份。這種拒絕是無力的,在某些時刻,他們將無法回避自己作為人需要面對的真實世界。


伊莉莎白把班揚那個對不信者敞開的死海,向所有人敞開了。悲傷的是,這種敞開並不是詩人在嚇唬我們,而是詩人在提醒我們;從十九世紀(或者更早)以來,虛無主義作為一種情緒進入人類的意識,並且至今仍然是個困擾。你走在路上,幻想著自己未來的生活,一個突然出現的莽撞的司機把你撞了個半死。等你從醫院醒來,你發現你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了。此時這種情緒就暴露出來:我們腳下的地面並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麼堅硬,地震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突然發生在你身上。沒有一個上帝能救贖你,因為你註定是一個不信者。詩人深刻地感受到這個真實,並在詩中提出警告:堅硬的不是大理石,而是那個充滿惡意和不確定性的深淵。下方閃耀的大海想要我們墜落。它硬如鑽石;它想把我們全部毀滅。誠如布魯姆所言:“···當我踱著步子對自己吟誦《不信者》時,它成為一首一旦你懂了它(或者它懂了你)就永遠無法逃避的詩。”


英文原文來自伊莉莎白·畢曉普詩作全集

譯文使用包慧怡女士的版本,T稍作修改和調整。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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