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跡、遺書與尺蠖

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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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大概是誰死了,並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我要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解讀那個死,像嘗試從黑鵲在雪地上劃出的痕跡中辨別意味。

我在窒息感中醒來。

潮濕的漆皮從天花板上脫落,我擡起頭,看天花板上的滲出的裂痕。小鎮被化工廠包圍,天空灰得撲鼻,像我頭頂的天花板。

因為空氣汙染過於嚴重,大大小小的尺蠖在房間中孵化。它們全部是灰褐色的,艱難地,一只一只地從蓋著抹布的箱子裏鉆出來,在渾濁的空氣中抖落鱗粉。它們一共三百六十只,烏壓壓地翕合著鱗羽,貼在受潮的墻壁上,時而靜止,像都是死的。

後院有一條河,水面平靜。

我每天往河裏寄信,信封扔在水上,或順流漂去,或徑直下沈。太陽不在的時候,霾粒被工廠上巨大的聚光燈照亮,所以天空仍是灰色的,與白晝無異。很難分清什麽時候天是亮的,所以我從不仰望天空。

我的信封和信紙都是從倉庫裏拿的,巨幅的信紙,我怎麽也寫不完,什麽也寫不出。

在那只孵化蝴蝶的木箱對面,較為年長些的叔猷弓著背,趺坐在舊時編的蒲臺上,什麽也不做。

“不會有回信抵達這裏的。”

叔猷什麽也不做,只是這樣說。

我知道,叔猷想勸我如他一樣,在這狹小的陋室中表演皈依。他一動不動,也像一只尺蠖,區別只是他是人,不伏在墻上。

曾經,叔猷不是一動不動的。他假裝自己是個老師,教我用一千只信封疊成圓形的祭壇,再托著送到水面上。

那是一盞輕盈的、雪白的祭壇,靜靜懸在水面上。

我盯著祭壇,不知道要對它做什麽。叔猷轉過來,滿懷慈憫地看著我,握住我的手,又松開。他跪下,對著水面上的祭壇拜懺。

我也跪下,學著他的動作,額頭貼地。我看向土地,土地也回望我,我假裝和土地一同睡去。

起來時,祭壇已經消失了。我猜是漂走了,或是沈了下去——無非只有這兩種可能。叔猷不這樣想,他看著祭壇消失的地方,重新伏身下跪,似是還願。我沒有說話,只是坐著,天地和我都沒有盡頭。

後來,叔猷的手背上長了一顆直徑三厘米的、瘤子似的紅痣。

他大爲驚喜,說:“這是神跡!”

我指指工廠的濃烟,說:“更像是皮膚癌。”

再後來,我收到了回信。

那樣一隻白白小小的信封,逆著水流,掙紮著向我遊過來。我一抓住它,它便不動了,變成了一副裝裱好的、雞翅木框的遺書。

遺書向著我讀出自己,隔著玻璃,也能聞到情緒所散發的、濃郁的苦臭,像是拙劣的惡作劇。這時,由於遺書的設計過為幼稚,夢險些破裂。我又細讀它,可一個字也不識。

我想,大概是誰死了,並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我要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解讀那個死,像嘗試從黑鵲在雪地上劃出的痕跡中辨別意味。

那不是字。

——我知道的。

我只能讀它。

——我也知道的。

世界毀掉了嗎?世界還活著嗎?

——如果能讀懂我無法讀懂的東西,答案就能被我知道了。

夢在雨中溶解,隨之溶解的還有二氧化硫。尺蠖的鱗翅混在雨水裏。什麽粘到了我的嘴唇,拈下來,是一只在嘗試蜷曲的口器,仍在緩慢地抽動,仿佛還是某隻尺蠖身體的一部分。

我想,所有的尺蠖大概都碎了。

曾經被困在墻壁上的它們,如今腸肚滿地。

骯臟的雨一直下。

那遺書也碎了,變成了河邊的一地玻璃。

2021/02/01 01:12:09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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