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夢腳

        他走進樹林中時，勤勞的獵人們多半已經開始工作，有一個獵人，鬍子拉碴的，與他一樣來得晚了。那獵人扳動雙手，骨節咯吱作響，仿佛他的手指頭裏有一群吱嗷亂叫的小怪物，隨時會破皮而出。

        「新人嗎？」獵人漫不經心地問，看也沒看他一眼。

        「是的。請問有什麼要訣呢？」

        「跑得夠快，抓得夠穩，她們都是滑溜溜的。」

        「您抓到過嗎？」

        「抓到過。」

        「吃過嗎？」

        「誰舍得？它們那麼貴，賣了錢得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我有十二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就是十二個無底洞。」

        「會好吃嗎？」

        「聽說不太好吃，但那樣的好東西，再難吃也咽得下。」

        獵人結束了準備運動，朝他微微頷首算是道別，然後跳進樹林深處。他也學著活動筋骨，可他的肢體僵硬，似乎是玻璃堆成，他擔心在拉扯之下，他會碎成一地，只得停下來。黑暗重重疊疊，如同水中的沉澱物一般，堆在樹林裡。月亮浮在天角，離它越近，沉澱越少，黑暗變得溫柔朦朧。他可不敢與獵人競爭，選了另一個方向，沒頭沒腦朝前亂走。樹林的清新迫不及待擠進他的鼻子裡，趕走了從外面的世界帶來的混濁與不耐煩，他慢慢平靜下來。

        「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我瘋了嗎？明明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他喃喃問自己，轉頭再次打量樹林。就在前天，這個地方對他來說還不存在。他百無聊賴之時，在網上隨手搜索，無意中看到了它。

        「你必須到那裡去。」

        在他的心中，一個聲音急切地說。仿佛不馬上趕來，就會錯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他已經有好幾次覺得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最近一次就在半個月之前。但如果你還繼續活著，便會不斷重複這種事情，最後那些你一度最珍視的東西通通丟了，你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生命便也成了殘渣，可以隨手丟棄。

        既然來了，就繼續走吧，到所有人都到不了的地方去。

        這時候，腳步聲在他的身邊響起。他轉頭張望，月色傾泄，林中不算昏暗，但樹叢太茂盛，什麼也看不見。

        「快，在那邊！」

        應該是有人發現了獵物，他趕緊順著聲音的方向追過去。他的身邊盡是雜亂的腳步聲，就像是千軍萬馬正涌過來，這些腳步聲靠近他，又遠去，他知道自己被甩下了。跑得不夠快，與一群專業人士競爭，毫無獲勝的機會。他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心想，出門太倉促了，要來參加這種角逐，應該在家裡鍛鍊一段時間，做足準備。

        可是他無法留在家中，妻子過世了，悲傷瀰漫在寂靜的屋子裡。他站著，坐著，走動，食宿，都能聽到沙沙的聲音，像是有綿綿不盡的雨從不知什麼地方落下來，打在不知什麼地方。他必須找點事情做，必須走得足夠遠，躲開那惱人的雨聲。最好是做一件瘋狂的、異想天開的事，周圍的人會議論他，憐惜他的悲痛，他便也能憐惜自己。如果一個人開始憐惜起自己來，在狂風暴雨中，也能活下去。

        他的眼前浮現出妻子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他唯一能看清的是她的嘴唇。嘴角上揚起優美的弧度，她是一個笑容。這時候，匆忙的腳步聲重新靠近他，再遠去，消失。他已休息好，穿拂著雜草樹枝追過去，看到一條細瘦白皙的小腿，腿的主人已經隱沒進樹林裏。他飛身撲過去，抓住了那隻小小的腳。

        腳的主人被他拽出來了，那是一個纖弱的女孩子，她有十來歲少女的臉龐與身材，但不比七八歲女童更高。她回過頭來，一臉驚恐看向他。月光從樹縫中灑下，落在她那小小的臉龐上，蕩漾在她的雙眸中。她確實是滑溜溜的，拚命要掙脫他，他便用兩隻手死死握住她的肩膀。小姑娘動彈不得，又拿那雙大眼睛望他。

        一個多麼可愛……

        在同情涌現之前，他將它甩開，說道：「你好，接下來我要吃掉你了，希望你帶給我一個好夢。」

        女孩沒有回答，她不懂人類的語言嗎？但是禮貌周到是他的原則，他必須傳達。雙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感覺女孩縮小了，於是又說：「真抱歉，你要不要再變小一點呢？不然不好下口。」他可不忍心一口將她咬碎了。

        女孩子依然沒有回答，卻嚶嚶哭了起來。哭泣從眉梢涌現，飛快佔據她臉上每一個角落，最後讓她的眼淚滾落出來。淚水順著臉頰落到草葉上，草葉打了個激靈，將它小心翼翼放下，它便滲進泥土裡。地面也輕輕抖動，像是沉睡多年，靠著她的眼淚，終於甦醒。

        人人都說，夜間在這片林子裡奔跑的女孩子，是一個個夢，抓住她們，吃掉她們，就能做一個美夢，比什麼迷幻劑更讓人上癮，是現今的權貴富豪們最高級的享受。他會來這片樹林裡，也是希望交了好運抓捕一個女孩子吃掉，好好睡一場，做一個千年萬年的長夢，可以與妻子以不同的方式白頭偕老。可是他猶豫了，她不是一個夢，她是哭泣的化身，她是為了痛哭一場才來到這個世界上，被他抓住了腳。

        「多好看呀，再看看吧。」

        於是他盤腿坐下來，盯著女孩的臉。女孩不斷地哭，時間長了，哭聲慢慢低下來，眼淚也不見了。她仿佛沒那麼害怕了，時不時抬眼看他。於是他的雙手再次用力死死鉗住她，故作兇惡地說：「我馬上就要吃掉你哦。」

        女孩又放聲大哭，聲音顫巍巍的，像是被撥動的琴弦。他突然發現自己一臉笑意，肯定猥瑣不堪，趕緊收起笑容，正襟危坐，仿佛這樣才配得上聽這哭聲。

        再一次，女孩的哭聲低下去，他便再次威脅她，她再次大哭。這樣重複了好多次，女孩變得好小好小，她的哭聲一絲一絲，融進夜色之中，她仿佛也要消融。他這才猛然醒悟，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他將她放在手掌中，舉到眼前，想為自己剛剛的行為道歉，然後便放她走。這時候，一只毛茸茸的手從他頭頂伸過來，粗魯地搶過了女孩子。

        「啊！」

        他忍不住叫出聲來，轉頭便看到了最初遇見的獵人，他將女孩子扔進了腰間的籠子裡。那籠上罩著深色的布，他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她是我抓到的！」他生氣地說。

        「看好自己的東西，這片林子的常識之一，你應該知道的。」獵人似乎也感覺自己的行為不太光彩，撓撓頭，又補充了一句，「我有十二個孩子，你知道的。」

        獵人始終不看他，轉身又跳進樹叢裡。他拼了命追趕，怎敵得過獵人呢？獵人熟悉這林子的每一個角落。他也沒興致再去抓一個女孩子，悻悻地回家去。雨聲消失了，嚶嚶的哭聲趁機填補空缺，似乎準備永遠、永遠陪伴他。

注：「抓夢腳」是一個四川方言詞語，當然可能並不寫成這三個字，意思是「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