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但我要出门了

dongm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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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带伞

窗户上擦过几道雨丝。

天台花园地面的水洼不再平静,倒影里的天空被切割成细碎的弧形。

远处雷声炸响,窗外的楼变得模糊,雨幕沉沉地坠下来。

在失业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一天因为这场周而复始的雨从清晨就可以宣告结束。雨织成了一张难以呼吸的网,每一次出门都需要鼓起勇气穿破它、进入它。今年的气候的确是反常,我问过香港本地朋友和在这里生活多年的大陆朋友,大家虽然也有一丝无奈,但通常都会跟一句“香港的夏天就是这样的”。

去年十月回到长沙,冬季被难以摆脱的阴冷折磨,加速了离开家乡的脚步,完成了一系列早已计划好的手续后搬到了香港。在我的刻板印象里,香港无非就是潮热,甚至夏天因为临海,温度不比长沙极端,事实也是如此。但我忘了雨,忘了台风,忘记小时候第一次来香港去了迪士尼,暴雨让一切幻想都收工了,现实挤了进来。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我的板鞋像一个鱼缸,没有鱼但一直冒出泡泡。听说地铁因为二十年不遇的台风停运,反正跟父母都是坐车,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经过一段人行天桥,风快把我刮下去了,混乱中我紧紧抱住一根柱子,心里只有兴奋。

而现在我是一个交租的,跟伴侣同住的成年人。过去26年里没有经历过什么太大的失控和失去,来到香港这个决定都是提前一年开始做准备,甚至请人算星盘来支持我的选择。在掌控之中已经是让我习惯的生活态度,我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天气击溃。我想要出门跑步,在公园发呆,甚至只是看看我窗户里看不到的天——我也不会预料到因为看不到天,我突然在书桌前开始大哭。

月初的时候好朋友来我家住了一阵,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门,我刚关了门想起来忘记带伞。那天手机上显示有阵雨,但只是阴天。朋友说“那就不用带啦,下雨就下雨,找个楼躲一下,反正这里那么多楼可以避雨。” 我犹豫了几秒,心里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坚持跑回去取了伞。等电梯的时候忽然很想笑,发觉我们的区别就在这一把伞上,我一直在为那些可能淋到的衣服,湿掉的鞋子做准备。看头脑特工队(Inside Out)第一部的时候我才找到一个词,是恐惧。在我的脑子里,恐惧、愤怒和快乐在轮番占据着操控台。

出于对失控的恐惧,我成了一个有规划的人,别人眼里靠谱的人,我自己更清楚我也成了向后退一步,慢一拍的人。小时候学游泳,没耐心的女老师见到我和我姐学得慢,把我们分出了蛙泳的队伍,让我们在一边学仰泳。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教对仰泳的泳姿,结课那一天还是什么都没学会。后来我爸带着我们每周游泳,站在我前方装作要接住我的姿势,但当我以为憋着一口气就能游到他肚子前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这样,非常俗套地,呛了水,事后暴打他的肚皮,但我学会了换气。长大后去了美国,三年都没有什么机会去游泳,回来以后发现自己在脚踩不到的水域呼吸会立刻紊乱,身体不受控制开始大力挣扎,只会越发容易呛水增加让我恐慌的素材。在这之前明明我游得很快,因为我很担心中途会抽筋,可一次抽筋也没发生过。我是否真的享受过水?

把我困在出租屋里的当然不止是雨。没有学业和工作,一直占据我时间的自由职业也头一次面临空窗期,被迫让我去思考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到底该如何跟这个城市有连结。六月逃避式地在墨西哥旅行了半个月,清晨坐小舟去往一片农地时,遇到很多形状张扬的类似水葫芦的入侵植物。当我伸手去捞它时,轻而易举就拎起一串来。它的根短而细,我不能避免地想到我对于香港这外来者的身份,旺盛的喧闹的,短暂的,漂浮的。

之前在美国积攒起来的对自己跟外界打交道的机敏、活力的自信在一点点消散。上周被朋友介绍去一个木工工作室做三天在中环商场里的助教兼职,主理人很友善,这份工作也不一定需要讲广东话,不需要木工基础,我很开心终于有机会可以通过劳动来顺便跟人交流,但还是提前告诉了对方自己的身份目前无法被雇佣,尊重对方的选择。我以为只是三天的兼职不需要拟合同,可以钻一下规则的缝隙,对方也很快回复我说”只要你的知识里认为这样做没有问题我们就可以”。但过了十分钟,对方突然发来一句“Sorry”,我的心里一落。这个活动尽管短期,却会给每一个兼职买保险,需要登记身份信息。为了避免违规,我不能跟她们合作了。

其实这个转折在我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前后不超过四十分钟的这场沟通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这是一个特别信奉规则、法度的社会(特指维护资本利益的法度),不再是充满灰色孔洞pay in cash的纽约。在那里我凭着邮件cold call可以成为人体模特、艺术家助理,或者是策展人。虽然拿着最低工资,却给我带来了被信任和认可的快乐。但回头一想,我即便在那个时候也是有着合法工作的身份,到最后也是因为身份到期才下决心离开。我利用新身份的便利来到这里,却因为它的限制而沮丧,是不是太贪心了一点?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拥有这“不劳”的身份,不是我想的那么轻松。

在这场Panic爆发之前,我经历了两次相隔很近的发烧和感冒,加上旅行的时差,经常被动陷入昏睡,工作的焦虑暂时被放在一边。等我身体恢复一大半时,焦灼感就开始渗入。自由职业者好像总在等待着浪点的到来,我在前几年足够幸运,可以不用换我的海滩就能一直遇到合适的浪。但今年我可以依靠的稳定的收入都消失了,经济下行影响的是每一个人,尤其我处在设计、独立电影、出版、留学教育这些行业里,风变弱的时候,浪就所剩无几。我对时间的感知开始变得更碎片,这一周过去不知道下一周会遇到什么,下个月,下半年,更是毫无头绪。我计划不了太多,前方漂来什么,我就抓住什么。

因为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吐露了烦闷,“就当给自己放个假”这样类似的话我收到了不少,但很可惜宽慰不了我。我不想“放假”了,我放够了,现在我想工作。可我到底想从工作中得到什么?做设计,做老师,都给过我非常充沛的成就感,我喜欢帮助别人用视觉转达信息,喜欢看到别人因为我而相信他们自己。与此同时我的创造和表达被遗忘了,在忙碌的时候可以顺势不去提起,但现在我不得不打量自己,否则要怎么度过大把时间?我给自己布置剪纸的创作,回顾旅行中的珍宝,也在这手工劳作中释放了能量得到暂时的平静。感到矛盾的是我心里其实就是在认同不创造生产一些东西,就是在浪费时间,我是功利主义的奴隶,我还很需要得到即时的认可!休息对我来说,最好是有着流动中的人或者空间,我的感官变得敏锐,活跃地更新着自己的认知,不论是推翻还是新建。满足这些条件,我就会变得稳定而柔和,甚至也可以发发呆。

我跟表姐哭了笑,笑了哭地打了个很长的电话,她让我意识到我想要“饿死”,想要“无家可归”,暂时还很难,最坏情况下身体出了问题,家里人一定会兜底。我一直都不会记账,消费也很朴素,不敢用存款,但存款不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帮我的吗?这段时间有几个早晨会冥想,其实我也不知道冥想应该怎么做,每次到11分钟会忍不住睁开眼。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烁着一个我没去过但很喜欢的场景:是台剧《俗女养成记》里陈嘉玲小时候在台南的家,她阿嬷经常会呆着的厨房。那个厨房通着餐厅和院子两扇门,我的念头,我的朋友家人,好像都会穿过这个温馨的老厨房,而我坐在洗碗池边看着他们,不知道在准备什么吃的。

“走走看,哭累了就躺,会有莫名其妙的出路。” 之前我的朋友圈底下有个在云南的朋友留了一条言。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完全经历过这份感受。不期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允许自己现在就是没有那么喜欢生活在这个城市。下个月我想要去一趟云南,那里没有解决方案,可能还有最困扰我的雨,但我不介意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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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最近一周陪我出门,接我电话的人。出了门之后就不在意雨了,下雨了就撑伞,停了就收伞,就这么简单。记录一下看过的天。

坚尼地城走到中环的海滨步道,这一段很像未加载好的游戏页面
早上八点的大浪湾,Lille酷酷的背影
冲浪的两个朋友
我获得了今夏最时髦的老头白背心
铜锣湾的粉色晚霞转瞬即逝
观塘海滨的一家真正可以阅读的绘本书店,繪本同樂。《我说话像河流》让我掉泪
上一篇还发过这个角度的楼,到了这一篇就成了我的trigger
尖沙咀,马老师,纽约后的一次深深的catch up
和Xiaoyin从北角走到铜锣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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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maoer做电影海报的,画画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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