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福興 × 蘇宇俊 | 一個人的社會

一個人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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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覺得自己如同面對散落一地的、支離破碎的鏡子,每片破碎的鏡子里,分別都住著羅福興。羅福興被眾多的「羅福興」淹沒了,他說他分不清鏡片中的哪個自己才是真實的,或者羅福興究竟是誰,或者又覺得每個鏡片中的形象都是真實的自己。羅福興說:「鏡像中的我才是真實的,現實中的我不是。」
「46是對矛盾——4(死)6(六六大順)。我把46紋在手上,經媽媽提醒後,我才知道46的諧音在我們客家話里是傻子的意思。」 「父親是46歲死的,好像又不是。」 -- 羅福興

蘇宇俊跟羅福興是多年的好友。也正是因為這樣的關係,蘇宇俊才能更為貼近羅福興的日常。面對大量瑣碎的生活細節與言說,在蘇宇俊回溯性的理解中,一個無名的生命,圍繞著主體的「存在性」危機,從十一二歲開始,以驚人的行動力和讓人贊嘆的創造性中,為自身賦予了堅實的名字。這是真正的出生,就如同被誤讀的「癩皮蛇成龍」的寓(預)言——「可憐之人終獲自由之身」。在與蘇宇俊關於這個項目的討論中,我也遭遇了類似的危機,只是背後的原因不盡相同:我陷入了普遍性敘事的意義性話語(比如政治正確)對個體生命經驗的壓迫中——為了回避「消無」的恐懼,我一直否認以身體感受為支撐的思考,即便它那麼清晰地傳遞了信號這樣的掙扎也體現在與蘇宇俊的分歧中,我試圖將這個項目的基本邏輯,拉回到社會性結構的視角下,這其實也是我認知與存在的貧乏。記得去年在深圳華僑城的駐留工作室,我在電話中還為此情緒激動。不過幸運的是,他並沒有將我放在裁決者的位置上,而是堅持自己的認識。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面對焦慮,反復重新辨識複雜的個人語境和經驗,真正在身體的緯度上,逐步穿越那個幽靈般的幻想。      

-- 編者

羅福興 × 蘇宇俊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殺馬特近幾年是國內媒體的寵兒。在各式各樣的媒體報道中,我們可以看到殺馬特之父羅福興,在十多年前創建起了一個號稱擁有幾百萬家族成員的「殺馬特帝國」。社會學學者們認為殺馬特是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產物。藝術家們認為殺馬特是底層勞工從審美開始抵抗階級固化的自發性革命。

五年前,羅福興在視頻上的一句話:「你們連見都沒見過我,憑什麼就罵我傻逼」,觸動了我。我決定去深圳坪地找羅福興。起初他跟我說話的方式與他在媒體上的如出一轍。隨著我們逐漸成為好朋友,羅福興才慢慢放鬆,我們的日常交流也開始了。在參與《一個人的社會》的項目中,為了更深入地理解羅福興,除了與他日常生活的交往外,我還定期與他展開精神分析式的談話。

我選取了羅福興生活中一些非常具體的事件,通過這些事件與言說的吊詭之處,我們可以看到羅福興的存在與現實的割裂,以及在各種話語的迷惑下,那些看似自主的個人選擇卻隱含著主體怎樣無奈的命運和抉擇。

「谎言」?

首先我想拋出一個似乎不是問題的問題,羅福興是誰他是殺馬特之父嗎?

我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殺馬特之父與現實中的羅福興並不等同。殺馬特之父更多存在於網絡和媒體上,他主要是羅福興在網絡和媒體中親手打造出來的,殺馬特之父與現實生活中的羅福興本人是有很大差距的。也正是這一點,熟悉他的朋友常常覺得羅福興不像殺馬特或者殺馬特之父,更像一個「騙子」,騙了我們所有的人。羅福興通過各種欺騙炒作的手段,在網絡上成功塑造了殺馬特之父的形象,並讓自己登上了殺馬特之父這尊寶座。

現實中的羅福興是個很懂包裝的人,實際上他與殺馬特成員之間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他認為距離恰恰是他的神秘感、權威感得以存在的地方,同時互聯網提供了可以讓他在幕後進行操控的安全距離。

殺馬特家族是網絡上眾多非主流家族的一支,非主流成員們的活動主要集中在網絡上,他們通過QQ、百度貼吧等社交軟件進行聯絡互動。家族的組織和管理形式也相對鬆散,大家都是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加入不同的家族。其中殺馬特家族的名字是羅福興根據「smart」這個英語單詞音譯過來的。現實生活中羅福興很少處在殺馬特的圈子里,他一般只是自己或者與少數幾位朋友一起玩玩殺馬特造型,他與家族其它成員之間的聯繫都是在網絡上展開的。

2006年前後,網絡還不需要實名註冊,十一二歲的羅福興就抓住了這一點。他一人就註冊了很多不同名字的賬號。他覺得一個東西要讓人記住,首先它得不斷地發出聲音,不論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那時羅福興已經意識到互聯網上信息的更替速度太快,舊的信息很容易被淹沒。為此他花了大量的時間游走於互聯網,經常以他這些數量眾多且不同名字的賬號來製造與他人的討論或者爭論,又或者一起集體吹捧他。羅福興覺得有爭論才能製造事情,不斷有事情發生才能獲得關注。那時外界批評殺馬特的聲音沒能令羅福興滿意,他覺得這些批評的聲音不夠強烈。他認為殺馬特內部要團結,就必須塑造一個外部的強敵,來不斷地批評殺馬特。為此他在創建了「殺馬特」這個賬號的同時,也秘密地創建了「新馬特」這個敵對的、用來反對批評殺馬特的賬號。他在一旁守株待兔,看最終哪一方獲勝,他就會選擇運用哪個賬號,以便坐享漁翁之利。平日里有成員的名聲蓋過了他,他就會利用他的賬號群對其進行詆毀、封殺。羅福興說:「凡是風頭蓋過我的人,我都要把他幹掉。」他很擅長在網絡上抄襲各式各樣的文章,再對其進行細微的改編,用來包裝自己和殺馬特。他說:「凡是對我好的一切皆可用。」

「我就是用這台諾基亞5300註冊了很多賬號。」「泡面很偉大,它養活了中國很多人。」-- 羅福興
「在遊戲或者家族里他們都可以當個有頭有臉的人。」 -- 羅福興

羅福興自己的殺馬特造型,抄襲於一位日本著名明星石原貴雅。羅福興覺得石原的形象特別放蕩,具有濃郁的哥特式風格。石原當時在中國並不被大眾熟知,羅福興覺得恰好可以利用這一點。羅福興抄襲石原是希望能夠給人們造成一種視覺上的衝擊,讓人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羅福興還是石原貴雅,而且石原的設計本身也讓羅福興覺得很牛逼、很有品位;由於石原在國內並不出名,即便有人見過,也可能記不住,這就會給大眾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們覺得眼前的羅福興好像是哪位明星又好像不是,由此引發他們的好奇心。但是模仿他人始終讓羅福興感覺低人一等,他說如果哪天石原貴雅死了,簡直天助我也。

左:石原貴雅 / 右:羅福興

羅福興登上教父的位置後,他的知名度也不斷高漲,媒體開始大量介入並報道他。大眾逐漸認識到了羅福興,也認識了這個群體,羅福興如願成名了。成名後的羅福興卻不怎麼玩殺馬特造型了,他更多是利用媒體去傳播一些讓大眾認可的話語,他希望這些話語能夠博取大眾的好感。和羅福興相處的幾年里,我曾一度陷入他話語的迷宮中,無法分辨真假,甚至懷疑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殺馬特有多少是真實的。

說到這裡,或許我們覺得他就是想出名想瘋了吧!他根本不是殺馬特,更不是什麼殺馬特之父?我們看到的羅福興似乎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欺騙了我們所有人的騙子。他只是通過瘋狂的模仿以及背地裡的暗箱操作,才成功騙取了殺馬特之父的位置。但是我們僅僅就停留在這裡,或者這就是我們認為的事實嗎?羅福興自己本人也很清楚、很自覺地意識到他的這些欺騙行為。他說道:「我本身就是個騙子,就是個謊言。我的吃、穿、住、行,徹頭徹尾都是個謊言。我就是個偽君子,我的一言一行,甚至眼神都是模仿出來的。」

他明知道這些行為是欺騙性的,甚至挑明瞭自己就是個騙子。那他為什麼仍然要這樣做呢?甚至可以說不惜把自己打造成一個騙子,連眼神都要通過模仿來獲得。這讓我想到他最近給他自己起的名字(他特別喜歡)——洛基。(洛基是北歐神話中惡作劇之神和謊言之神。)

「就在我們聊天停頓的一瞬間,我能夠為我下句話編織出個天大的謊言。」-- 羅福興

殺馬特之父的「謊言」始於十一二歲,初一還沒讀完的羅福興,因為學不下去,選擇了輟學。但這段時間羅福興已經玩起了殺馬特的造型,並開始逐步打造他龐大的「殺馬特帝國」。羅福興說:「那時想出名都想到發瘋了,覺得全世界都是我的,我就是全世界的王,我根本不會把誰放在眼裡,即使主席來了都得和我平起平坐,甚至給我斟茶遞水。」或許這樣的自大妄想支撐起了羅福興對於成功的渴望,他說「我認准了一件事情會一直不斷地往死裡整。」

「如果一個人以為自己是國王的話,他是個瘋子;那麼一個國王認為自己是國王的話,他同樣是個瘋子」 -- 拉康

如此想出名的羅福興,在我的理解中可能就是他自身「存在」的危機。討論這個危機我們就不得不提到羅福興的父親。羅福興的父親在他心中始終是個浪子的形象。從他記事起,父親就經常在外面亂搞女人,也會直接帶妓女回家。(羅福興在媒體上經常說父親帶妓女回家,還逼迫他和妹妹喊妓女為媽媽。實際上羅福興說是他主動的,因為這樣可以得到女人的擁抱甚至更多。)父親在濫性的過程中搞大了不少女人的肚子,墮胎成為父親經常需要去處理的日常;同時墮胎也成了羅福興內心揮之不去的恐懼。母親對於羅福興來說是個弱小到可有可無的存在。羅福興說:「如果去想,最好是沒有母親」在羅福興這裡,父親具有母親般的功能。他說他是父親生出來的,因為父親掌控了他的生殺大權。也許在羅福興眼中,自己只是他與某位女子在某個風花雪月的夜晚留下的野種。羅福興說:「我不確定我會在哪一次墮胎中被墮掉。」這令羅福興的存在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中。這種存在的不確定性讓他感到不安、恐懼與焦慮。那麼存在的危機對於這個十來歲就想要成名、並為此不斷往死裡整的羅福興來說是夠的嗎?無法想象剛開始打造「殺馬特帝國」時,羅福興僅僅十一二歲。

這組照片是羅福興在精神狀態很糟糕時拍下的,這時他在生活中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說:「照片上亂亂的造型讓我感覺很壓抑,照片中的自己感覺是很沈重的,感覺自己被一群山圍住了,困住了。」

「羅福興」淹沒了羅福興

羅福興現在從事直播行業。有時他在直播中看到屏幕上的自己,或者在短視頻、媒體上看到自己的形象時,會感到莫名的恐懼。羅福興覺得自己如同面對散落一地的、支離破碎的鏡子,每片破碎的鏡子里,分別都住著羅福興。羅福興被眾多的「羅福興」淹沒了,他說他分不清鏡片中的哪個自己才是真實的,或者羅福興究竟是誰,或者又覺得每個鏡片中的形象都是真實的自己。羅福興說:「鏡像中的我才是真實的,現實中的我不是。」

羅福興在鏡子前

羅福興平時不斷地在網絡上根據大眾的期待去塑造他的形象,同時他會把這些形象當真,也分辨不出這些形象是虛擬的還是真實的,只覺得螢屏上的形象太真實了。羅福興的一言一行都在模仿這些形象。在這些形象面前,羅福興如同一具軀殼被「他」所號令,他命令羅福興模仿他說的話,他的動作、他幹的事如果不這麼做,羅福興就完全配不上這具高高在上的形象。在這裡我們也許可以瞥見羅福興所說的,他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通過模仿做出來的。同時我們也可以設想羅福興極力打造殺馬特教主形象的背後,是為了打造出一種確定的「理想形象」,他通過模仿成為這些理想形象,從而獲得某種真實的存在感,以便讓他可以活成「他」。

他覺得穿上黑色衣服的他像一位牧師,脫去衣服,他的身體就是顆炸彈。他經常喜歡穿這件黑色襯衫,是因為它的紐扣多,不容易解開。

倒閉的理髮店

2018年羅福興在深圳開了一家名叫「皇妃」的理髮店,理髮店僅維持了兩三個月就倒閉了。我十分困惑:像他這樣精明、且從事多年理髮行業的資深理髮師,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和一個不太靠譜的合伙人開理髮店?理髮店倒閉後,我們在一次聊天中,他無意中說到:「開這家理髮店時,心裡知道是賺不了錢的,它是一定會倒閉的,可是感覺不開到倒閉我都不甘心。」開店期間他只覺得有某種說不出的不適感。這樣的感覺在後續的談話中逐漸清晰了起來。他聊到了那時的家人、媒體、社會,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好的角色,甚至他老家的媒體把他說得如同偉人一般。媒體還塑造了他身份的演變——以前玩殺馬特的他長大了,現在怎樣一步步地融入社會了……

羅福興說:「不甘心做這個角色吧,估計是想抵抗這樣的一個好角色、好身份吧!只是本能地覺得不舒服,感覺自己被綁架了,被推著走,逼著走。走都走了,肯定回不去了嘛,那就一路走到黑、走到毀滅!」

羅福興剛開始也很喜歡大眾媒體給他塑造的角色,還一度覺得開理髮店是個神聖的行為,而且他覺得只要去迎合大眾的期待,他就能夠獲得大眾的關注和支持。那麼這裡的他為什麼又要抵抗這個好角色呢?這個角色不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網絡媒體上的羅福興

在這次聊天後,羅福興寫了一段極具詩性且意味深長的文字發給了我:「一切裝飾、修飾的謊言,都在自己面對自己的提問面前,顯得體無完膚、格外普通。只有接受這種普通,才能進行一個跨越,就好像開店鋪是為了給那個想偽裝的自己買單。」這句話中,羅福興的內心似乎有個虧欠——那個偽裝給大眾媒體的、符合現實的、理想的自己,並不是羅福興真正想要的。這個「理想的自己」在面對羅福興內心深處的那個羅福興發問時,就如同薄紙般一撕就碎。皇妃理髮店從她誕生之初就已經埋下了失敗的命運。她的存在似乎是以一種失敗的結局,來召喚內心深處的羅福興。

皇妃理髮店倒閉後,羅福興在理髮店牆壁的貼紙上留下這一段話「明明那麼努力的想要留在這座城市這個地方。⋯⋯」
在展覽製作現場,我們也將這句話寫在了一把琴的背面上。

一個補不上的洞

羅福興在父親死後曾一度處於奔潰的邊緣。他在描述父親死時,一直有個不滿。他不滿足於父親死在一個瓦頂正在漏水的家中,他覺得只要瓦頂不漏水,父親就可以幸福地死去。父親死前把家托付於羅福興,並告知羅福興以後媽媽和妹妹就靠他了。羅福興聽完後滿腦子想的卻是今後該如何賺錢,再用賺來的錢把那個瓦頂上的洞給補了。令人不解的是,羅福興說這個洞其實不難補上,而且根本不需要花什麼錢,只需要拿個梯子爬上去,用水泥補補就好。可是他不這麼乾,他一直留著,並且自己還為此一直忙碌著。

盧齊歐·封塔納(Lucio Fontana)的作品《空間概念,等待》(Concetto spaziale, Attese)橫過來的局部圖

羅福興保留著這個洞,似乎是要保留著他對父親死時的那份不滿足。這個不滿足感是羅福興欠父親的。這個洞在羅福興的生命中並非輕描淡寫之物,而是佔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他反復惦記著它,說:「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能讓父親死在一個舒適不漏水的家中。」

這個洞不止是現實中一個普通的洞,它的某些部分必然溢出了羅福興的生活現實。不然我們無法理解,明明舉手之勞的事情,他偏偏不去做,而又一直深深惦記著要去補上它。

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它似乎標記了羅福興意義的關鍵性存在——羅福興一直走在準備填補這個洞的路上。他整日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成功,幻想著賺到錢後,便可以開開心心地回家補這個洞,彌補自己沒能讓父親幸福死去的遺憾。一般來說兒子要盡孝,這個洞確實應該要補上,讓父親在舒適的環境中死去。但是如果從精神層面上來說,這個洞如果補上了,那麼羅福興的生活還有繼續的動力嗎?或者說羅福興的生活還會有「方向」嗎?也許我們可以反過來說,正是這個洞所標記的虧欠,賦予了羅福興存在的意義。

羅福興的現實生活面臨著某種失敗性的命運,因為這是一個注定補不上的無底洞。

羅福興在我舊工作室的天窗下擺拍

殺馬特之父是個光頭

羅福興主要的職業是理髮師。雖然他現在從事著直播、網紅等行業,但是他說:「無論我以後弄多少事情,從事多少職業,我都還會說我的職業是理髮師。」他認為理髮師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羅福興玩殺馬特時愛給自己弄髮型,也愛給別人做髮型。他說做髮型就是把沒有成型的頭髮染成五顏六色,並把它吹到膨脹、堅硬到可以竪起來;然而理髮同時也讓他想到可以拼命使勁地剃,直到把一個人剃成光頭。羅福興在描述「剃」時,他的表情和話語中充滿著一種未知的、咬牙切齒的興奮。「理髮師」是和頭髮打交道的一個職業,它為羅福興提供了吹和剪的過程。一個是從無到竪起的過程(膨脹而堅硬);另一個是從有(頭髮)到無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某種矛盾或邏輯上的辯證。

在剪的過程中,羅福興像是回到了六歲以前的自己——那時咱們的教主還沒長出頭髮,家裡人都叫他「光膽」。

羅福興在老家從小到大一直都保留著「光膽」這個綽號。媽媽告訴羅福興,在他六歲以前是不長頭髮的,所以村裡人就順口給他起了這個綽號。現在有些親戚還是以「光膽」來稱呼他。「光膽」是客家話,「光膽」就是光頭。但羅福興似乎早已忘了這個名字原本的意思,現在這樣的稱呼只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壞人。長大後羅福興的頭髮就像現在我們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樣。羅福興說:「長大後,我擁有女人般烏黑茂密的頭髮,但是他們都還叫我光膽。」

他在後背上紋了段「反」經文——「牛鬼蛇神大舞台,普放如是大黑暗。十方樂土皆高牆,三千世界亦幻覺。妄想今日建囚籠,眾生覺悟大神力。萬丈高牆皆震動,幻翳世界皆破滅。今此眾生得解救,太平盛世眾平等。為佛菩薩大聲聞,為梵魔天諸釋等。」 他希望借此「反經」來反諷當今社會,教化世人。 紋在身上最後的兩句經文他沒改,以此表示他對佛門的尊敬。

除了頭髮,羅福興還執著於紋身。他希望他身上的紋身能隱約透露出他是個「壞人」。羅福興對於壞人似乎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壞人對羅福興來說是個強大的角色,他說「壞人總比好人更受到別人尊敬」。一說起壞人,羅福興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死去的父親。因為父親常年不回家,不愛他媽媽,也不愛他和妹妹,所以他認為父親是個壞人;同時父親是個壞人也來自外公從小對羅福興的教育。外公用客家方言和羅福興說(大致意思是):你父親是個壞人,你長大後出息了,連水都不要給他喝,管都不要去管他。

然而令羅福興不滿足的恰恰是父親死在一個漏水的瓦頂下。這難道只是個巧合?羅福興說:「小時候覺得父親是最偉大的,經常自卑地覺得配不上他。」我們可以看到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崇拜或者認同他父親的,認同這個「偉大的壞人」。但外公從小也告訴羅福興,他父親就是個壞人。我們可以看到羅福興的分裂——情理上他知道他的父親是個壞人,他向公眾呈現出的也都是父親壞的一面;但他的某些行為卻又宿命般向我們揭示出,他內心深處認同的恰恰是那個偉大的壞人。

羅福興的「詭計」就在外公的這句話中。如果父親死在「水」中呢?那麼豈不是父親不必擔心喝不上水了?——這裡不僅有個永遠補不上的洞,還有不斷往下漏的水。羅福興傷感地說:「為什麼父親、奶奶走時,老天都下著傾盆大雨?」如果我們用大眾的眼光去判斷,羅福興的父親當然是個壞透了的父親。但羅福興對父親死時的不滿,不是他沒能力創造一個舒服的環境讓父親死去,而是他無意識以一種不滿足的「詭計」來粉碎「外公們」對父親的斥責,並且反復告知自己,外公他們說的都是錯的,父親是偉大的。這個詭計的吊詭之處就在於,只要羅福興保持著對父親死時的不滿,那麼濕潤的洞口就一直向羅福興敞開。它不斷地誘惑著羅福興,使得羅福興一直走在填補它的路上。

羅福興延遲補洞的迷霧漸漸褪去,他存在意義上的真相逐漸浮現出水面。雖然對父親死時的那份不滿,滋養著羅福興內心「偉大的父親」,但是父親的永存也滋養著他存在意義上的痛苦。父親的存活意味著羅福興總是配不上他。羅福興雖認同父親,但他總是得不到這個「壞人」的承認,在這個壞人面前沒能獲得存在的根基。羅福興一次次的不滿足,不僅提醒了他父親的存在,同時也喚起了他內心的焦慮和痛苦,它們如同洪水猛獸般持續不斷地衝擊、撕裂著他。

然而一次偶然的機會,羅福興開始學習理髮。在理髮中,羅福興掙脫了時間的界限他可以自由穿梭於時空之中,回到兒時——「光膽/壞人」中來,以實現他對父親的認同;也可以在吹發過程中,在他生命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創造出屬於他的存在意義上的「陽具」,以此抵擋住那些鬼哭狼嚎般向他索命的「啼哭聲」。

索命的「啼哭聲」

一個聲音闖入羅福興的世界。這個聲音來自於羅福興一個記憶深刻的夢。他說:「夢里我被一個殘缺不全的新生嬰兒,準確來說應該是嬰兒的啼哭聲追殺,它一路把我追殺到懸崖邊上,我很害怕,受不了,然後就跳了下去。」

時至今日羅福興談到小孩,皮膚上都會起雞皮疙瘩。說起殘缺不全的新生嬰兒,羅福興想到是被父親墮掉的孩子。羅福興看不見他們,只聽到這些鬼哭狼嚎般向他追殺的聲音,正在一步步地向他逼近,蠶食著他。羅福興經不起這份恐懼,他選擇跳崖而死。可這之後讓他想到的是,他爸爸又生出一個小孩,而這個小孩應該就是他自己。他感覺到小孩出生的那一刻其實是他的重生,他認為重生是進入永恆的標記。我補充說這是一個逼迫著他去死,又讓他重生、讓他進入永恆的聲音。他聽後的反應很有意思、也耐人尋味。他第一反應是覺得這個解讀很扯,過了一會兒,他「嗯!」了一下,又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然後他激動地張開雙臂,大聲喊道:「我重生了。」喊完後,他感到要拉屎,便去上廁所去了。

嬰兒的啼哭聲反反復復地出現在羅福興的生命經驗中,不斷地喚起羅福興生命早期與他眾多「兄弟姐妹」的競爭記憶。在競爭中那些被墮掉、殘缺不全的兄弟姐妹,化作聲音追殺著這位被父親生出來的幸運兒——羅福興。被父親殺掉,也就意味著他們對父親來說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那麼這個聲音似乎是這些被墮掉的嬰兒向羅福興討命,這些聲音不斷地向羅福興追問的是——你的存在對我們的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麼?你為什麼被父親生出來,而我們就必須得死?......正如前文所敘述,羅福興在父親面前回答不了他存在的意義,所以面對啼哭聲的逼問,羅福興不知所措。這些聲音反過來也可以說是他對自身的追問——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他焦頭爛額,找不到答案。恐懼、絕望、焦躁不安的他只能走向死亡。

死亡之後的他再次被父親生出來,這種存在的確定感對羅福興來說,似乎只能在一次次的死去和出生之間被短暫卑賤地觸摸到。羅福興說:「墜入懸崖是肉身的死亡,死後的重生,才是靈魂上的永生」。也只有靈魂上的永生才能夠逃離一次又一次的肉身死亡給他帶來的煎熬。

羅福興說:「我接受不了病死和老死,特別像我爸這樣病死,這是毫無意義的,起不到任何的改變和作用,而且這些死亡都是無法掌控的。我是不甘心這樣死去,我只願意為了夢想去死,這是有意義的,這樣死後就類似重生,靈魂的重生,這才能達到永恆。我希望我可以有意義地死,我每天都會琢磨著如何死去能夠讓我達到永恆。如果有一種死能讓我達到永恆,我願意馬上去赴死,雖然我很怕死。」

每當我詢問羅福興什麼樣的死法可以讓他達到永恆時,他所描述的畫面都定格在了一種英雄的視角。他說:「身後的人目睹了我赴死的過程,他們會一代一代把我赴死的過程傳遞下去。如果有裝甲車來鎮壓殺馬特,它從我身上壓過去,我可以永恆的話,我會走在最前邊,張開雙臂,壓吧!」

「附近」的存在

羅福興說道:「玩殺馬特頭髮是最重要的,因為它是最扎眼的存在,它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這,他們都注視著我的存在,而我不必理會父親的存在。」羅福興原本是要說「我不必理會我附近的存在,但是他把「附近」讀成了「父親」。羅福興重復了兩次這個口誤。口誤在精神分析中是個很重要的信號,它通常可以揭示人們無意識的真相。

羅福興打造如陰莖般硬邦邦、膨脹到竪起來的頭髮,成為了羅福興最扎眼的存在。羅福興說「它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這裡,他們都注視著我的存在。」羅福興在父親身上苦苦尋找不到的答案,在玩髮型時卻意外地被他找到了——頭髮賦予了羅福興新的生命。當所有目光都聚焦於羅福興打造的頭髮時,這一刻,羅福興總算是不必理會父親(附近)了。誇張膨脹的頭髮成為了羅福興存在意義的彰顯,他可以脫離父親,去「頭髮」所創造的領域里尋找屬於他的意義。可憐之人終獲得自由之身,他重生了。這時他說:「父親只是生我的一個載體,準確說是我想來所以我就來了。」

羅福興經常畫孫悟空腳踏神龍從天而降

我想起陳奕迅一首粵語歌曲《浮誇》中的歌詞——「你當我是浮誇吧!誇張只因我很怕」。五顏六色誇張的殺馬特髮型,視覺上給人帶來了一種爆炸式的衝擊力。誇張的視覺衝擊力背後,隱藏著深深刺痛羅福興的,是那份存在意義上的貧瘠與空洞。羅福興說:「殺馬特身上應該有種焦慮、飛翔、想掙脫……,可是他們確實很貧瘠」。他說:「我設計的頭髮總是那麼喜慶。」

羅福興說:「五顏六色誇張的髮型對我來說是個盔甲,像刺蝟的刺一樣,是保護自己的盔甲」。羅福興覺得自己很自私,他說:「成為教父是為了要保護殺馬特,保護殺馬特的背後似乎只為了保護自己。」究竟是在保護殺馬特,還是保護他自己?經歷了一會兒內心的掙扎後,羅福興得出了答案。他說「保護了殺馬特就等於保住了羅福興,保護了羅福興也就保住了殺馬特。」

與其說羅福興活著是為了成為殺馬特之父,不如說成為殺馬特之父是為了活著。殺馬特是羅福興通向「永恆」的途徑,同時也是對死亡的一種揚棄。羅福興說「目前只有殺馬特能夠讓我永恆,不過還不夠。」

在羅福興眼裡這兩位成員是殺馬特護法級別的存在。
羅福興給這位殺馬特成員(因車禍已去世)設計的一款爆炸頭

「殺馬特教父」

直到父親死後,羅福興才開始瘋狂用「殺馬特教父」這個名稱來稱呼自己。羅福興覺得教父比他之前用的殺馬特創始人這個名稱更具神性。羅福興說「我想成為他們的父親,可是一個從未得到過父愛的人卻一直想成為他們的父親,這是多麼地搞笑」。在父親面前,羅福興得不到存在的意義,化解這份空無的最好途徑或許是創造出一個父親般的角色,好讓自己成為它。

或許沒有,才必將成為。羅福興想成為父親,這個父親不是現實意義上的。羅福興說:「如果是現實中的父親,那麼他本身的權力就在我之上,雖然我會經常跟他打架來爭奪一個平等對話的權利。」一次羅福興因工廠的某種氣體導致了「皮膚過敏」,加之長期在工廠上班的現實,與他在殺馬特中可以一手遮天的巨大享樂之間形成了落差,這使得他非常沮喪。他一連好多天都躺在宿舍,不願意去工作。父親找上門來,希望他能好好工作,努力賺錢。羅福興便與父親爭吵起來,羅福興說:「那時我拿起刀就想把他直接砍死。」這件事情過後,父親擔心羅福興的生計,由於一次偶然的機會,父親帶他去一個老鄉的店裡,讓他開始學習理髮。

羅福興畫下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陪他過的生日。他們在草地上放風箏,最後風箏放高了,斷線了,飄落下來,懸掛在樹枝上。他說草地上的草,好像殺馬特的髮型。
羅福興將上圖加工成油畫,上圖掉線的風箏在這副油畫中化作一條巨龍,巨龍的身軀圍住工廠,羅福興說巨龍保護了工廠也就保護住了殺馬特,有間工廠上寫著安全第一的字樣。

談到成為殺馬特之父時,羅福興繼續說:「我是他們的父親,我只設立了基本法則,讓他們可以和平共處。他們出現了矛盾解決不了,我再出來。」我們可以看到羅福興追求著一個凌駕於現實意義上的父親的位置。這位父親是殺馬特法則的設立者,他創造了法則、掌管著法則、並運用著法則,維護殺馬特內部的團結。但是法則並不對羅福興構成束縛,他是這個法則之外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羅福興就是「殺馬特之父」。

羅福興出門經常忘記帶身份證,他說「我不需要什麼東西證明我的身份,有時在街上警察查我身份證時,我殺人的心都有啊。」

羅福興對殺馬特在社會歷史中的位置很清楚,他說:「殺馬特在以後的歷史長河中,肯定會留下某些痕跡的,不過它還不夠大,只有小小的一筆。……現在沒辦法,我想了很多東西,只有搞殺馬特才能夠讓我永恆。」

現實中除了殺馬特能夠讓羅福興永恆,也別無其它了。人們會把創造性歸於一種偶然的突發奇想,但在羅福興這裡我們看到了某種必然性。

我們再看羅福興與殺馬特/非主流之間命運的悲劇性。(他本人不承認非主流,他認為殺馬特是非主流的新版本,它的性質和之前的非主流很不同。)羅福興一心想成功,但卻選擇了一個與主流相對的——「非主流」。在「非主流」中,他一心想要成為「主流」。為此他創建了一個殺馬特,如願地當上殺馬特之父/也就是非主流之父。一心想要成為主流的羅福興,恰恰把自己定位在非主流的位置上,並有意謀取著這個位置上的話語權。同時他又幻想著成為主流,絞盡腦汁地去包裝、炒作自己。通過媒體他成為了公眾人物。得到「主流」的認可後,他一方面覺得殺馬特時期的他很失敗,而且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玩殺馬特了,但同時又說:「以前很開心,現在不開心了。」

這是羅福興直播間的黑板。黑板的右手邊是他總結的關於直播要注意的技巧。錢在正中間,是因為通過這些技巧可以給他賺到錢,錢的左手邊是一輛大機車,他賺錢的夢想就是要買輛大機車。他說「賺錢只是為了養活我這個肉身」。大機車提供了速度,速度可以讓他脫離現實,也可以給他帶來死亡。

賴皮蛇的神諭

羅福興和我說過一則故事,雖然他說的和原故事有差別。這個故事的原型在動畫片《小鯉魚冒險記》里,羅福興說:「裡頭有魚躍龍門成龍的故事,一條很醜的賴皮蛇,想成龍,跟著魚兒越過龍門,成為了一條龍,而且它比那些傻逼魚化成的龍要霸氣多了,比任何的龍都要好看。」

賴皮蛇是動畫片《小鯉魚冒險記》中的反派角色,它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統治世界的龍王。它佔有了龍角,披上了不合身的龍皮。雖然這樣可以增強魔力,呼風喚雨,但也讓它身上長滿了令他皮膚瘙癢難受的「癩皮疙瘩」。羅福興在工廠時的「皮膚過敏」或許正是和這「癩皮疙瘩」的一次奇秒之遇。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對於生命的存在而言,真假也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執迷不悟的遊戲。

存在的痛苦讓羅福興用生命的血肉,鍛造出殺馬特教父的外衣,並賦予了它「龍袍」般的意義。如同滾雪球般,殺馬特之父的「龍袍」越滾越大,越來越五彩斑斕。羅福興披上這身五彩繽紛的「龍袍」,走在來時的路上,從「龍袍」中得知他還沒到來的將來。被父親遺棄的生命再次降臨,隨著一聲啼哭,羅福興的生命正在甦醒,他貪婪地呼吸,伸動著四肢,揮舞著龍袍。

「顫抖吧!凡人。」-- 羅福興

不過有時羅福興也常常被各種話語包裹以至於迷失了方向,離開了本應屬於他「存在」的神應之地。某天羅福興突然高高躍起,穿著破爛不堪的內褲,聳立在沙發椅上,神情高傲、又面紅耳赤地對著我大喊:「你們都有原罪,殺馬特就不應該被外人知道。」

中國交響樂團-貝多芬:第五交響曲

關於羅福興這個階段的故事,我就寫到這裡。由於羅福興能說會道,天生具有把平平無奇的東西吹到天花亂墜的能力,所以在這個項目的分享會中,我邀請了羅福興來一場屬於他的吹水直播大會。

本文作者:蘇宇俊

展覽現場,羅福興 × 蘇宇俊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展覽現場,羅福興 × 蘇宇俊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展覽現場,羅福興 × 蘇宇俊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展覽及直播  Contemporary Art Exhibition / Online Sharing/ 

時間 Time:23/ 7 - 8 / 8 / 2021 11am - 7pm

地點 Venue:香港九龍馬頭角馬頭角道63號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 Unit 8, Cattle Depot Artist Village, 63 Ma Tau Kok Rd, To Kwa Wan, Kowloon, Hong Kong


藝術家 Artists

韓振華 x 潘秋蓉 Han Zhen Hua x Pan Qiu Rong

林壑 x 武老白 Lin He x Wu Lao Bai

李京燁 x 藍海騏 Li Jing Ye x Lan Hai Qi

羅福興 x 蘇宇俊 Luo Fu Xing x Su Yu Jun

馬戶 x 鄧亞娟 Ma Hu x Deng Ya Juan

余生 x 余生 Mr. Yu x Mr. Yu

白紙 x 嚴瑞芳 Pak6 Zi3 x Yim Sui Fong

邱洪峰 x 徐若濤 Qiu Hong Feng x Xu Ruo Tao

王墨林 x 王楚禹 Wang Molin x Wang Chuyu

Ms D 綺彤 x 彭靜 Ms D Qi Tong x Peng Jing

V x Y


策展 Curator: 劉南茜 Liu Nanxi

精神分析家 Psychoanalysts: 劉洋 Liu Yang,徐雅珺 Xu Yajun,余一文 Yu Yiwen

空間布展 Exhibition setup: 陳式森 Chen Shisen,Rico Lau

製作人 Producers: 莫昭如 Mok Chiu Yu,滿宇 Man Yu

發起人 Project Initiators: 李一凡 Li Yifan,劉洋 Liu Yang,徐雅珺 Xu Yajun,滿宇 Man Yu


主辦 Presented by

合力 Collaborated with

資助 Supported 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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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ividualassociety@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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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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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社會【一個人的社會】藝術計劃 此次藝術項⽬以精神分析的理論與實踐為理念參考,邀請藝術家與精神分析家一同針對社會中的不同個體進行⽥野研究與實踐工作,通過一系列的會談、討論班、協同創作、展覽等活動對社會中的「⼈」之精神狀況展開理解、對話、認知和行動。這個項⽬的初衷是為了在當下的社會語境中,嘗試重新指認⾏動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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