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的田野:住在邦加島上的華人
(註:原文寫於2016年11月,曾發表於臉書網誌:https://ppt.cc/fTg5nx)
2016年九月,我跟著申請客家串流計畫的庭寬,一起來到作家湯順利的故鄉:印尼邦加島勿里洋(Belinyu, Bangka)。湯順利是在印尼出生的客家移民第三代,也是今年(2016)來台灣駐村半年的作家,此行是為探訪湯順利作品裡、文學裡的邦加島。我們在邦加島停留了兩三週,拜訪許多住在島上的華裔移民後代。我則負責錄音實務。
移民
在我們拜訪的華裔移民後代之中,祖先們移民來此的原因有二。
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佔領印尼的時候,因為邦加島擁有豐富的錫礦資源,荷蘭人大批招募福建、廣東的中國人來開墾錫礦。我們拜訪邦加島最老的港口城市門多(Mentok)時,遇到熱情的錫礦博物館館長開車帶我們四處參觀,其中我們也到了門多最老的港口,港口旁有棟廢棄的建築物,館長說那是以前用來放置進出口貨品的倉庫,包括這些渡海而來的華工也「放置」在裡面,這些華工們向仲介簽了約,存到錢了就可以回去,沒存到錢的繼續工作,久了便長住,在此落地生根成了移民。我們在一個老客家村祿芬頭(Kampung Gedong)拜訪一戶製作魚餅的人家,他們說,以前荷蘭人就是以「有好多大蝦可以吃」吸引中國人來到這裡工作,但誰知道,荷蘭人指的大蝦卻只是製作蝦膏的小蝦子。
另外一個原因是從商、開店做生意。順利的祖父湯錫榮及我們在勿里洋(Belinyu)遇到的大部分華人的上一代,則是因為從商而移民到了邦加島,順利家裡以前就是裁縫店,我們拜訪順利老家時,家裡還留著順利父親的舊裁縫機與舊腳踏車。而另外一個例子,:順利的姨丈張佛祥一家,則是跟著叔公從中國移民到印尼從事理髮業,在勿里洋開了一間男仕理髮店,佛祥家族中的男丁都是理髮師,佛祥後來也與弟弟繼承家業,現在替人家剪頭髮已經49年了。
身份與認同
在邦加島的華裔社群或家族之中,群體或個人對於自身、身份上的信仰,與對於祖國、黨派的認同並不一樣。
抵達邦加島的第一天,因為連續坐了六個多小時的飛機,我們非常的餓,就近在檳港機場附近的村子吃粿條(在台灣我們稱為粄條),後來才得知,那個村子叫做星星,而星星這個名稱的圖像,就是代表國民黨黨旗圖案之中的那個星星。
勿里洋是一個以華裔客家人口為主的小鎮,也是一個「偏紅」的小鎮。鎮上的華裔移民後代家中,除了家族相片外,有些還會擺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地圖,好像正在說著:「我們的祖國在那!」另外一例,我們在一間順利家旁的雜貨店發現一面貼滿中文字的牆面,上頭寫著:「我是幸福的男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中心報國」……等簡體中文,中文字旁邊貼了日曆、前幾年奧運中國選手的報導、中國明星的照片,與牆上一句「中國、北京、加油」。
教育,消失?的中華會館與華裔移民後代
我們在勿里洋的第二天,拜訪了順利姑姑湯月娥以前念的學校,這間學校的前身是邦加勿里洋中華中小學(中華會館、簡稱里華),這段音樂是這間中華學校以前的校歌,演唱人是順利的姑姑。我們在勿里洋遇到所有與順利姑姑年齡相似的華裔移民後代,兒時都上過中華學校,但在1965年九三零事件發生後,印尼全國禁止中文教育的施行,這間學校也就不再教中文了。
但是中文並沒有在這個島上消失,每當我們遇到曾經上過中華學校的人,不免感覺出,他們都非常想用中文跟我們講更多話,也十分殷切的想向我們展現自己還記得的中文。而中文的教育也並沒有消失,聽說在勿里洋的一間佛堂裡有一位台灣人在教中文,我們在姑姑的學校裡,遇到一群在教室旁準備科展的中學生,結識了一位名為張內娘的女孩。內娘說,這個名字是她上過中華學校的祖母替她取的,內娘中文講得好,她的中文就是在這裡的佛堂學的,已經學四年了。
宗教、廟宇文化
邦加島的華人多信奉天主教與太伯公公或其他「孔教」的民間信仰,令我們疑惑的是,我們在邦加島走訪了非常多間的華人廟宇,但幾乎每間廟的香爐、柱子、牆壁上都沒有傳統中式廟宇細緻的裝飾、雕刻。有天我們拜訪檳港中國城附近的關帝廟,從廟裏的老伯得知,以前發生過火災,後來這些都是整修過後的樣子,但對於為什麼會有火災這個問題,伯伯似乎面有難色地呼攏過去。
邦加島的大伯公信仰中,每逢七月半是鬼月(我們稱為中元)、八月半是神月(我們稱為中秋),每年八月半,在邦加島的伯公廟大部分都有廟會,會舉辦跳童(乩童)及Barong Sai(舞龍舞獅)儀式,其中跳童儀式讓我非常深刻。
- 興仁廟的跳童儀式
九月二十八日,在勿里洋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到了興仁廟看跳童,興仁廟是一間伯公廟,也是這個村子最大、最新的廟,去年(2015)農曆八月八日才剛蓋好,廟宇也省略了非常多的細節。我們在看跳童時與一位曾在桃園觀音鄉工作過的刁先生聊天,他說這間廟是一位商人蓋的,那位商人本不得志,後來賣魚餅賺了大錢,覺得土地公有恩於他,自己為了珍惜福份,在原有的土地公廟外再建了一間新的廟,為今日的興仁廟。
這天是興仁廟有廟會的第二天,每年八月半,邦加島華人的廟宇舉辦的跳童、舞龍舞獅儀式,為的是與神明見上一面,檢討與詢問年間之事。
我們到的時候興仁廟擠滿了人,牌樓外有三四家攤販販賣小點心,牌樓內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廣場,面對廣場左邊是土地公廟,右邊是已圍滿竹竿的沙地平台,竹竿外擺滿了椅子,幾乎已坐滿,平台外還站了很多人,平台旁有個鐵皮遮雨棚,遮雨棚下備有長桌、水、食物,遮雨棚前站著舞龍舞獅的鼓陣,竹竿內靠近廟的一角疊了五六張紅色神桌,有廟方人員已經站在上面唱山歌、燒金紙,竹竿裡的沙地擺了兩三張紅色長板凳,待會要起乩的人就坐在上面。
鼓聲、鑼聲響起,跳童開始。本站在紅色神桌上的廟方人員已就定位在神桌前,對著香爐、神明旗幟,和坐在遠方的未附身乩童唱著山歌。乩童們會輪流起乩,這一場儀式的乩童們年齡層很廣,似乎是先由年紀輕的開始起乩。當乩童們的坐姿奇怪、發出怪聲時,廟方人員走到他們面前先確認是哪位神明,接著就會對著他唱他將會附身的神明的山歌,直到確定完全附身後,乩童會在中間的沙地舞弄,廟方人員趕緊讓他拿上自己的法器,舞弄一陣子後,乩童為了要證明自己已被附身/神明為了要證明自己附身了代言者,會拿起器具傷害自己,有人拿著大釘板刺向自己、有人直接吃未削皮的鳳梨吃得滿嘴是血,有人拿針刺自己的舌頭,之後乩童會走到疊高的紅色神桌前鎮定住,跟廟方人員要毛筆沾血寫符咒、跟廟方人員要香,在符咒上方空描一次剛剛的筆跡,而後廟方人員會將符咒用燭火燒掉,詢問乩童一些事情,詢問完畢後乩童會呆住,或是身體呈現「被抽離」的動作,又或是頭埋進裝水的臉盆,即有兩三位廟方的人圍過來大聲在他的耳邊叫醒他、醒來後喝個水,繼續回到板凳上或休息。
回來後,同事問我第一次出國感覺如何?我說:「19歲很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記得我們有天晚上走在烈港(Sungailiat)的街上,同行的阿雄導演問我之後還想去哪些國家,我說:「我其實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父母的經濟狀況尚可以支付學費,但從來沒有錢出國旅遊。
我今年19歲,但對這個18以上20未滿的歲數來說,它好像不被認可為成年,在這次出國時處處受到限制,因為未滿20歲不能自己開戶辦跨國提款卡,我必須先匯錢給同行的庭寬,到印尼時再向他領錢;因為未滿20歲不能自己換外幣,我只好先托同學幫我換美金、在機場時托阿雄導演幫我換印尼盾,回台灣再請庭寬幫我把美金換回新台幣,在這些輾轉來輾轉去的手續裡,我常常覺得困惑與不平。
19歲的田野,我自認為是青澀的,也有些緊張與在陌生環境裡的不安,謝謝教我怎麼解飛機上安全帶的張正老師、與我分享紀錄片拍攝經驗的阿雄導演、田野中十分款待我們的湯順利先生、湯順利一家人、Ira女士、Handry一家人、Dhalia女士、庭寬的父親與哥哥,與在邦加島遇到的居民們,也特別感謝庭寬30天裡的翻譯與照顧。
對了!湯順利的中文翻譯作品集《幽靈船》已經出版,在燦爛時光書店可以買得到,大家可以去那裡看看更多邦加島的故事!
後記
兩年的距離不長不短,因為朋友分享這篇文章,我才又想起那時的田野經歷,到現在我還是很喜歡那段日子。兩年後的現在我已經21歲了,11月底要返家第一次投票,出國也不再有換錢的問題。你可能會想問故事中的人們後來如何了?庭寬跟我還是燦爛時光的長工,庭寬目前也正在娜瑪夏阿替服役中。順利最近去了荷蘭田野調查、找史料,正在準備他的下一本著作。而我在兩年前的客家串流發表會後休學一年回台南,現在重新復學也轉學了。
時間很有趣,兩年後Sally邀請我一起到新加坡,同樣當客家串流計畫的田野小幫手。兩年前的現在,庭寬跟我說他接下來會常去台南。田野總是很像生命階段的標記點,我們會在某些時刻突然憶起,然後頓然發現跟現在的自己緊緊牽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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