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停止流動而愛上金門的水

Shuwei 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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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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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我為什麼會進行調水政治的研究?我會說這一切都是偶然。剛拿到博士學位時,我以為我會延續著論文中關心的創意新貴的全球流動,更深地探討他們對都市政治的影響。但為了工作的我,進了政大中國大陸研究中心擔任博士後研究員,參與環境治理團隊,開始了後來幾年的大轉折;人生與研究都是。

一開始,因為團隊關心的是雲南小水電開發問題,所以我跟著團隊到了昆大麗田調。那時候,我對麗江特別感興趣,因為從發展歷史來看,當地人為了找到充足的水源,一路從白沙、束河遷徙到麗江,而麗江也以其特有的供水系統著稱。然而,隨著觀光遊客到麗江遊玩,這個原先能養一方人的供水系統終究不敷使用,水供危機成為難題, 遊客也往束河、白沙前進,想要找到更本真性的旅遊體驗。就在我們作雲南研究的時候,台灣正在面臨中科搶水的環境爭議, 於是我也開始整理相關的研究。只是,不同於水利史強調水利組合與水利會的歷史發展,「水利設施」這樣的技術物如何被組裝?行動者之間的權力轉移?對我來說更為有趣。而正巧,那時候北京的南水北調工程進入尾聲,我就把研究重點從麗江轉到北京,正式開始對於「調水政治」的研究,寫了幾篇文章(12),很多朋友也從這時候把我定位為水政治的研究者。當然,是一個野路子研究者。

2015年夏天,我按下寄出鍵,把南水北調研究送進某刊物的審查網站,開始在想接下來要做什麼?很偶然地,我看到一則新聞,說金門縣自來水廠與福建省供水公司正式簽約,開始執行提議了十餘年的越域調水方案,完工後將從福建泉州山美水庫調水至金門本島。整個工程預計在福建泉州匯集西溪水源到金雞橋閘後,經晉江供水系統導入龍湖,福建供水公司將在龍湖設置抽水站,並建造約十公里長的輸水專管,送水至丙洲出海銜接十七公里長的海底管線到金門田埔,管線上岸後,會將引水導入田埔水庫西北側新建可蓄水十五萬立方公尺的受水池,再將原水輸送到淨水場處理使用。泉州陸上引水工程由中方負責,海上到金門陸上受水池,由金門設計、發包、施工及維護管理。按金門水廠與福建供水有限公司所簽訂之契約,契約期限為三十年,總經費13.5億元,引水工期約二年,預計晉江水將佔金門每日用水量的三分之一。

同個夏天,自2015年五月起,雨傘運動結束後,香港陸續有屋邨發現飲用水含鉛或鎳等重金屬,引起不少香港民眾懷疑飲用水中重金屬的來源並非水管,而是佔了香港水源八成左右的廣東東江水。畢竟之前就有香港學者沿東江北上,分別於新豐江水庫、河源市中心、惠州、太園及塘廈五個地點抽取水樣本化驗,結果發現,東江源頭及中下游流域均出現違規活動,除了新豐江水庫以外,各流域的部分有機污染物及重金屬含量都超出國家二級標準。而東江水源頭之一的「定南水」,更因定南縣山中藏着不少非法排污的小企業,工廠設備大多異常簡陋,污水、廢料直接排入河中,造成水源嚴重污染,間接影響東江水質。雖然事後證明鉛水事件與東江水源無關,本土媒體卻仍感嘆香港作為一個全球城市卻連自主水源都不可得。

一個夏天,兩座小島,前者把調水看作是解決長年缺水問題的解方,後者把調水視為供水權逐步為中國所掌控的濫觴。對我來說是一個極有意思的比較研究個案。幾個月後,我飛到金門,開始金門調水政治研究。一直到現在。

關於金門水資源問題與調水政治的報導,端傳媒報導者已經有過專題報導可作為參考。而我自己的研究是把金門水供系統的發展與僑鄉、戰地、離島,這三個在討論金門議題時常見的空間概念結合在一起,用來描述金門在不同時期隨著供水系統轉變的邊界政治。

簡單的說,金門地小人多,土地貧瘠,早從1860年代開始就有落番南洋的風潮。先是坐船到廈門,再輾轉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汶萊等地謀生,只是「六亡三在一回頭」,多是客死異鄉無人聞問,偶有光宗耀祖返回「僑鄉」建樓。而在聚落建築設計中,水井一直是個重要的設施,畢竟傳統金門用水的取得主要靠掘井,田間的農井或聚落的水井隨處可見,水井更與聚落居民的生活息息相關。一大早,婦女來井邊汲水,順便將家中衣物直接帶至井邊洗衣,井邊就像是傳統聚落的公共洗衣間,也是聚落婦女的社交空間。傍晚時分,聚落的男人從田裡耕作回來,也會趁著婦女在廚房忙於烹煮晚餐之時,直接在井邊赤裸上身,汲水淋浴。除了挖井,儲水也是關鍵。除了家中有大水缸儲水,臨水井邊常有一池小水窟收集洗滌後的廢水,雨季來臨時,聚落的建築與巷弄外埕的地坪也有相因應的排水考量,讓水能夠順著巷弄溝渠排流至聚落前方的水池,讓聚落內部不易淹水,而水池也可以作為村民平日養魚、消防打火之用。這些設施的興建與維護經費,除了來自聚落宗族公款,就是落番客寄回來的辛苦錢。

二戰後,國共內戰,國府退守台灣,十萬大軍進駐金門島打造「戰地」前線。隨著駐軍人數增加、農耕面積增加,對於水資源的需求也日漸提高,於是鑿井、挖塘、築埧,開發水利,大規模、集中化的水利建設逐步建立。然而,受限於金門的地形,無法在溪流上游建設大型水壩蓄水,只能在下游臨海處建設小型水庫,甚至,由於縣政府不可能規劃水源保護區與民爭地與民爭地,這些小型水庫一直面臨著農作農藥滲入地下水層、畜牧牛羊的糞便逕流入庫區上游的水源污染威脅。因此,在這樣的發展方式下,金門雖然在駐軍時期下建立了現代化的自來水供水系統,但整個供水環境卻面臨著環境污染的威脅,只是在軍管時期封閉的島嶼經濟結構下,地方政府無力也無心限制當地民眾的用水方式與耕作型態,而這也埋下後來水源污染積重難返的環境問題。

1992年11月1日,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回歸地方自治,金門駐軍逐年減少,金門縣政府也取代金門防衛司令部成為地方發展的主要推手。但橫在金門縣政府眼前的,則是金門縣民人均所得偏低的經濟問題。雖然中央政府口頭宣示有此規劃,但一直要到2000年《離島建設條例》通過後,中央政府對於離島在水電費用、公共教育上的補助才確定下來,而金門縣政府在推動「離島」經濟發展過程中,水資源問題也成為必須解決的棘手問題。為了解決水資源不足的問題,地方政府則從工程、生態、自主性三個角度將「調水」建構成勢在必行的必然政策。

首先,在面對水質安全的質疑時,相關人員主要是從「工程技術」的層面來確保從福建晉江山美水庫調來的原水沒有安全問題。其次,他們也會從「生態環境」的角度主張從福建調水對於金門本地湖庫的保養,以及地下水層的涵養都有著極大助益。最後,地方官員也試圖在現有兩岸合作架構下,以城市對城市的合作方式,繞過敏感的主權問題,以「認證」的方式來建立可運作的監管機制。

拉拉雜雜地說了這麼多,沒什麼結構,只是起個頭介紹我這幾年在做的研究,也聽聽大家有什麼想更深了解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因為喝高梁醉倒的話。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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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wei Huang宅爸,跑者,短髮控,知名海溝學者,不知名部落客。出道很早,畢業很晚,研究很雜,著作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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