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個能被照顧的人

小時候常聽爸媽吵架，大多是關於錢的事。我和媽媽感情比較好，她也時常和我抱怨爸爸。但他們又是吵得急也和好得快的類型，從我有意識以來到大學畢業，同個議題吵沒完，好像是無解的問題，可是也這樣長大了，在家中令我開心和幸福的事也不少，這些爭執好像對生活影響不大。不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總抱持著「如果我能變得更強，爸媽或許就不會吵架了」、「如果我能賺更多錢」、「如果我能遠走高飛」⋯⋯。

那時升上大學，我似乎是故意逃得遠遠的。選了離家三百公里的大學，一方面是想獨自生活，另一方面又是想離開那個吵架聲不斷的家裡，那時也因為沒考上自己心中的第一志願痛苦萬分。18歲後，我從被照顧的人，開始有意識的想成為一個「能照顧別人的人」。

一旦意識到一件事，就再也沒辦法故意忘記他了。忘記是一件被動、默默發生的事，如果一直拿刀刺著，是不可能忘記的，只會很痛。

大學那幾年，是我轉變最多的幾年。我開始變成自己心目中所謂「可以照顧別人的人」。

大學第一年，我想著有沒有機會轉學或轉系到更符合我興趣的學系，大一下我發現我沒有錢補習，自己考又怕考不上，作罷，開始加入社團，遇到了幾個很好很好、至今畢業後幾年仍在聯絡的摯友。

大二上我開始打工，去補習班電訪工讀，也搬了家，和當時一名室友一起住在小而美的樓中樓套房。大二下我又生病了，痛苦不堪，幾乎每週都在看醫生，常常在哭，晚上睡不著，白天醒不來。那時有一個靠近我的可愛男生，和我一樣是熱愛自由又無拘無束的風象星座，約會了幾次，感覺到我們互相喜歡，但在對方知道我的心理狀況後漸行漸遠。在那時也為了擺脫自身，認識一名感覺「想照顧我」的大叔（大了當時的我差不多一輪多吧），常常在晚上去找他，那裡彷彿是我的避難所。但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即便到很後來，宣稱他其實愛我，我只覺得Bull Shit。心靈狀況太差，怕打擾到室友，這學年結束後又搬家了。

大三上，搬家到家庭式的個人雅房，室友我都不認識，孤單又自在。補習班工讀被主任辭退了，因為他們沒錢，把工讀生都逼退，我還和當時轉話給我的同事姐姐講了一番法條，才順利拿到資遣費，也告訴當時和我要好但有點傻傻的同事妹妹，跟她說，這是妳該有的，妳要去要，才會有。有些大人就是那麼骯髒。雖然沒多少錢，但感覺上舒服多了。我超討厭補習班主任的（至今依舊）。也是那時我開始做家教，一位有妥瑞氏症的國一妹妹、學校附近的家教補習班、線上教英文寫作、後來又接了一位同樣年紀的國中妹妹。大三下，穩定的伴讀，每個月都有一些零用錢，我從這些額外收入感受到一種新的自由。

但因為疫情，暑假沒有工作了，我回家住了兩個月。這一年，也談了幾個失敗的戀愛，現在回過頭看，是太缺愛了，寧濫勿缺，糟糕透了。

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在家兩個月也不敢偷懶，如果偷懶了，自責的心便會猖狂起來。我投了不少實習，因為沒有考研打算（媽媽不斷跟我說，只能支持我到大學畢業；兩個哥哥皆是學貸完成大學，我一直也覺得對他們不好意思），希望在畢業前有實習經驗能幫助未來找工作。正式開學，大四順利到科技業外商實習，但那邊有不少男人令人作漚，我在那樣的狀況下和其中一位大我不少的同事交往了兩年，到去年年底才擺脫。對，擺脫，現在的我覺得用這樣的詞再適合不過。大四上結束，疫情再起，我又被辭退了。那時不懂職場潛規則，我不懂為什麼另一名做事效率差很多的女生可以繼續上班，後來才發現，啊，她有和正確的人打好關係，有些話不適合說的，我說了。

我一心想照顧我自己，大學四年，我把自已弄得一塌糊塗。對不起啊。

大學畢業後，和實習時的同事在一起，住在他買的房子，財富上的差異，我不知不覺長出許多自卑和內疚，而他也不是多健全的人，時不時用著他的價值觀打壓我的價值觀，那時還不知道我的世界長的是什麼樣，但他賺的錢多，或許他是對的吧。於是我在他的價值觀下，做出種種選擇，直到某天，才驚覺那不是我要的。所以我逃走了。

我花了兩年才發現那不是我要的，才發現他不愛我，他發現他並不是我想像中的值得學習，發現我也變得社會化了。在這兩年中，我也換到第二份工作，在這幾個月裡升職，賺的錢已經是第一份工作的兩倍不止。我再次感受到一種金錢帶來的自由是有更多選擇，可以買更多想要的東西、住在讓自己心滿意足的可愛小套房、可以帶媽媽出國玩。

但是真正讓我感到自由的，是我遇到讓我自由選擇的人了。

從這段感情結束後，我和朋友討論著，許下誓言，下一個對象，一定要滿眼都是我，但和我一樣有自己著迷的事情，每個人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時都是閃閃發亮的，然後可以不理解我，但要尊重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我遇到了，我也成為吸引力法則的忠實信徒。

他是一個不吝給予的人。

相較之下，想成為「照顧人的人」的我，不容許自己總是從他身上提許或得到什麼，三番兩次拒絕他的好意，也是想測試看看，這人到底能堅持多久（容我自誇一下，當時追我的人可不少哈）。但後來發現他內心世界的溫暖和煦又善良，認真理解我的世界，在我難過的時候不疾不徐，緩緩的說沒關係，也同時給我「照顧他」的機會，會在我面前示弱，展現脆弱的一面。

我們之間成立一種互相的信任感。

和他相處之後，我不再總是覺得虧欠。得到他的愛，我經常說感謝，不再推辭被照顧的機會，不再讓內疚成為「被愛」的副作用，而是以感謝和愛回報。我不確定是他本來也是這樣的人，還是很自然而然的和我越來越相似，我們之間的對話常常充滿「謝謝」。

煮菜時，請他幫忙洗菜，我和他說謝謝。玩模型時，他很委婉的問在看電視的我能不能幫忙拿燈具三分鐘，幫他打光，拍完照後他跟我說謝謝。出去玩時，他開了一整路的車，讓我在車上睡覺，我說謝謝。他也讓我開他的車，在他想睡覺時，我們輪流開車，他說謝謝。出門前先盡心準備好出門時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在忘記帶東西時幫對方記得、總是怕麻煩對方所以再三確認意願⋯⋯，我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是有這樣可愛善良的人，我學會被照顧了。

我不知道原來被照顧也是需要學習的，我以為可以獨立生活了就是強大，但生命中卻一直缺乏一種柔軟的養分，就像有一台車殼堅硬的汽車保護你在外，但在家裡也是需要一床柔軟的棉被讓你安睡。在那些年中，我遇過許多不想再遇上的事，長出了許多帶刺的殼，但卻沒有一方可以放鬆休憩的地方。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可以被照顧，是那麼重要的一件事。

因為早上聽podcast恰好想到這個主題，回想了一下自己是如何成為一個可以被照顧的人，想著想著，也很心疼那時候的自己。感恩節快到了，先謝謝自己的改變，也謝謝改變路上支持著我的他。也快25歲了，總覺得這是一個小時候以為的大人年紀，沒想到也不過如此。但還是很謝謝自己，願意回顧，願意直視並承認脆弱，願意相信愛情，願意在犯很多錯後仍然給自己機會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