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天災中的怕和愛

音速的索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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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從香港大學學術庫中摘錄,作者錢鋼,《唐山大地震》作者,轉載者無意冒犯,只是作研究時偶然見到,到現今時勢,十分感慨,特此轉載,如遇版權爭議即請刪除。

編按:錢鋼先生的報告文學作品《唐山大地震》( 增訂圖文版),即將由中華書局推出,新版由錢 先生重新校訂內文、新增相關文章及 20 多幅珍貴圖片,更特別收錄錢先生去年假香港中央圖書館 舉行的「從唐山大地震到『沙士』的天災報道」演講內容和答問紀錄。現摘登演講記錄部分精彩內容,以饗讀 者。 20 世紀在中國還發生過多次像類似「沙士」這樣的疫潮,比如說 1910 年,清朝末年,發生 了東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這次「沙士」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動物傳給人類,第二是飛沫傳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線迅速地擴散,第五造成嚴重的地區性恐慌,第六是跨國界的,俄羅斯和中國都發生問題,第七是政府採取了隔離措施。很多事情非常的相似。最後全世界在中國召開了萬國鼠疫大會,不簡單的。

大家知道,1988 年上海發生了「甲肝」---甲型肝炎,這個「甲肝」,跟這次的「沙士」也有很多 相似的地方,它在時間上非常相似,元旦開始出現,春節形成高潮,春天爆發,然後又突然消失。 當然,有一點不同:肝炎是人類有認識的,有疫苗可以防範。但是 1988 年的這麼大的一場肝炎, 發病的高峰每天有一萬個病例新增,上海的醫院根本沒有充足的病 可以供病人住院。這次「甲 肝」總共導致四十萬人染病,引致四十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亡四十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 物質貧困時代,中國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喪失勞動力啊,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你要在報 紙上去尋找它的資料,你會找不到,輕描淡寫,沒有多少。

4‧20 後非典報道大解放

我們來說一說這次的「沙士」。熒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賀延光,在「沙士」中 間拍的一幅照片。賀延光拍了幾千幅有關「沙士」的照片。談到中國對於「沙士」的報道,賀延光 說,災害就是災害,死亡就是死亡,為什麼我們的報道裏,你看不到這種死亡的真相?這樣賀延光 就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個病人剛剛死去,旁邊是一個無奈的醫生。

大家知道 4 月 20 日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市長孟學農下台了。下台了以後,在北京的報紙上, 前一時期的寂靜無聲,變成了震耳欲聾的「非典」的報道。4 月 23 日這一天,《中國青年報》的 頭版,在「非典時期的怕和愛」專欄登了一篇文章,是一個北大學生她的來信。我把這個來信給大 家念一遍,它的題目叫「請為我的父母祈禱」。這個大學生的文章說:

4 月 21 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飯時他們告訴我,他們所在的醫院,已經被北京市衛生局指 定為「沙士」專門接收醫院了,一個星期之內將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醫護人員,專門救治 「非典」病人。他們叫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並讓我帶夠衣服和錢,叫我以後不要回家 了,他們也會被封閉在醫院,不能出來,什麼時候能出來,也是未知數。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晴 空霹靂一般,當時不知說什麼好,半天說出一句:你們會不會感染上?可是誰都知道,趕上這事的 醫生的感染率是相當高的。我想讓他們辭職不幹了,我說,以後我上班養活你們!父母只是笑笑, 說我孩子氣。由於他們都在一個醫院工作,所以可以享受只去一個人到醫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 在一家醫院,就可以一個人去沙士病區,一個人不去。當我要求他們只去一個人時,他們幾乎同時 說:「我去!」父親說,他是一家之主,有責任承擔這個危險;而母親說,如果只有一個人去的 話,那就是她去。他們就在飯桌上就這麼平靜地爭 ,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樣,我不相信我的 家有一天會要面臨這種生死抉擇。他們讓我決定誰去,我快要哭出來了,感到極度的無助和傷心, 我喊 :「無論你們誰染上,咱們這個家就算要完了!你們誰也不許去!」最後母親慈祥地看 我,說了一句我一想起來就要流眼淚的話:「你以後會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經長大了。」母親

說這句話時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這麼多年的夫妻了,誰 去都不放心,就像你現在不放心我們一樣。所以叫你回來之前,我們已經決定了,兩個人都去。比 起那些孩子還小的同事,我們感到幸運多了。」此時我的叫喊、我的眼淚已經無濟於事,我感到從 未有過的絕望,我又一次求他們放棄這個工作,不要去,我現在打工掙的錢三個人夠用了。父親 說,他做了三十多年的醫生,在這種國難當頭的時候,決不能愧對「醫生」這個稱號,這是最起碼 的職業道德。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坐在那裏傻傻地發呆。電話響起來,是父親醫學院的同學聽說了 這個消息,打電話來問候。父親還在電話中說,要是他「光榮」了(內地的話就是說如果他遇難 了),就是他們這個班第一個為醫療事業獻身的人。母親安靜地給我收拾東西,我本來每周都回 家,但這次,他們給我帶夠了換洗的衣服,我只能這樣回學校了。一想到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 家,才能見到我的父母,我就淚如泉湧。街上各色各樣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來,去超市購 物。我想我的家本來也同他們是一樣的,我的父母下班後也會去超市,去菜市場討價還價,他們本 來不是什麼崇高的偉人,他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這個時候他們忠於自己的職責而已。我多 年來養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羈,在瞬間土崩瓦解。我多想再聽我媽媽的嘮叨,而不是從今天起為他們擔驚受怕,有家不能回。我現在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回到實驗室坐在電腦前發呆,每到吃飯時就忍不住流眼淚。我親愛的朋友,請為我的父母祈禱,祝他們平安好嗎?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謝謝你們,祝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都健康。

無權怕 怎去愛?

從唐山地震,到這次「沙士」,我想說,「人」這個字,終於在我們面前樹立起來了。儘管我們付 出了非常大的代價,儘管「沙士」的消息一度被封鎖、被阻隔,然後導致了非常大的悲劇,但是 4 月 20 號,當衛生部長、北京市長下台之後,你看我們的報紙,包括黨報,終於可以堂而皇之把 「怕」、把「愛」放到他們的頭版。這就是時代,這就是歷史。真的,如果一個人他連怕的權力都 沒有,你怎麼期望他去愛?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抑他的恐懼、壓抑他的怕,這個怕,只能變 成一種恨。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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