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的卡夫卡
F是這則故事的主人公,我更習慣叫他“美國朋友”——因為他真的是寧波籍的亞裔美國人。
這篇更多地是種調侃般的故事。事緣我們兩個都是懶惰的人,住在一起很久,卻總是懶得弄什麽東西吃,會直接叫外賣,他吃家鄉菜(麥當勞)尤其多——他說,是為了省錢。
我自然是不信的。美國朋友家境殷實,但從不願顯山露水,偶爾會不小心透露出游艇俱樂部最新資訊這種會暴露己身階級的事,接觸過他的人會察覺到,他骨子裏是很中式的人——很難用語言形容這種感覺,簡而言之,便是那種經典的華人大家庭子弟。古語叫做“持身甚正”,人品、樣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後者又不失“洋派華人”的現代感——形容一下,大概介於王力宏和蔣萬安之間。
在大熔爐般的世界第一合衆國,約2000萬亞裔人口有著來自亞洲20多個不同國家的不同血統,越南河粉、日本壽司、台灣珍奶,匯聚成這熟悉又陌生的群體——就如新近上映的紀錄片《外賣》(Take Out with Lisa Ling)所描述的那樣。不過不同於紀錄片那些在遙遠異國落地生根的人,我猜來自北卡羅萊納的美國朋友還是對東亞更有親近感——這大概也是他大學選擇來千萬里之遙的香港讀大學的原因。而上面那些食物,都是他的心頭好。
F亦受過標準的華語語言訓練,作為蔣中正和蔣經國的同鄉,他的國語遠比那二位講得“標準”——更具現代海外華語教科書一板一眼的感覺。從鄉情上說,倒是很少聽到他講英文和寧波話,我一度以為他不太會講後者。
倒也很正常,畢竟已經過去一代兩代人,淡忘是遷移和全球化身份溶解的必然,一種新的身份建立,要求人追溯所謂“祖源”實在比較奇怪。從飲食習慣、思考方式到相關的各個層面,全球化與這種全球化下造成的迷茫感、以及這種迷茫感所帶來的某種身份追尋與不知向何處去、想要被認同的感覺,都是這時代下,像F及我一樣的人所面對的課題。
當然,追尋自己的身份和某種認同,抑或是建立很簡單的生活圈層,無論是中、還是西,都是個人選擇,就如還是喜歡和華人打交道的F一樣。最近他在中國沿海省份交的女友(大概是他親近華語文化圈的又一例證)要來港,這件事也是我們即將在居所層面分道揚鑣的一大原因。
相識多年,講了很多話,也開了很多玩笑,導致我拿不出一件具體的實例描述他、並用幾千字就概括他的故事。2022年,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平靜的虎年——就像所有的農曆新年一樣“平坦”且平淡:叫了另一位朋友來吃了點火鍋直到再也吃不下後,就各自在房間裏無聊玩手機。
拖延一陣,很快到了凌晨一點,我們卻都還沒睡,走出來看著電視,看電視中閃動著Mr.bean的身影,兩個strangers偶爾會針對熟悉的劇情笑一下。
坐在客廳裏,或許是喝了一些蘋果氣泡酒令他來了興致,他突然說,要給我介紹一些寧波話歌曲。
我是很驚訝的——他幾乎不怎麽講自己和那個浙江城市的因緣,也從不說完整的寧波話句子,農曆新年初一的凌晨,卻聽他以當地方言如夢囈般説起了“慈城年糕”這種頗具在地風味的話語。
於是這凌晨,客廳裏響起了一個名為還潮的樂團的歌,歌名叫“慈城公園交誼舞”,我是聼不太明白的,於是他頗有興致地解釋起來,譬如“夜飯”,便是“晚餐”,“蹦擦擦”指腦子有問題,等諸如此類一大堆。
“我來香港後開始學了廣東話,被“污染”了,”他半開玩笑,“好像那表示“二十”的“廿”,其實寧波話也會這樣講,我現在一想說出這個字,便已是廣東話的音調,早已忘了用寧波話要怎樣講。”話到嘴邊,聼得出一絲所有若無的感嘆和惋惜。
音調時高時低鋼琴和結他配合著的音樂,很是輕巧可愛,歌者唱得也歡脫,但聽得懂内容的,卻放眼盡是“這社會墨漆泥黑”這種悲涼和荒涼——像極了香港的My Little Airport,瞬間引發出我這等過客的同感。
靜靜地聽著這迴旋的樂聲,輕巧卻沉重的樂聲預示著這共居時代的結束——和美國朋友相識六年,同住五年,從新界荒山山頂的學生宿舍,再到被圍封過兩次的、有56年樓齡的大廈,終於迎來分別一刻。
祝他早日有機會歸國省親,也早日再和各國金融才俊一樣,揮別又期待著蘇絲黃的白色手帕,有朝一日再來這個輕徭薄賦的地兒繼續發大財。
後來我又聽了一首這個樂團的歌,曲名叫做《布拉格的春天》,裏面有一句,令我想起冬季布拉格午夜前的一杯熱果酒,也將是我和美國朋友生命裏某句哀嘆或解脫的注釋:
“我是寧波的卡夫卡,
一切不過是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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