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戀》校讀筆記(1)

Silv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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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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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輪校讀,是以1954年10月香港天風出版社印行的《赤地之戀》首版(簡稱天風版)為底本,對比它與2020年4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赤地之戀》首刷版本(簡稱百歲版)之間的文字歧異。

前言

鄭遠濤

先前獲贈邁克從巴黎寄來的天風版,喜不自勝。它有多珍貴?連宋以朗先生也說過,他自己家裏沒有這本。感激之餘立即製作了PDF文件,並上傳公諸同好。我喜歡新書,本來對故紙興趣不大,之所以元祖級的天風版這樣吸引我,全因後來的版本舛誤甚多,心裏留下了零零碎碎而長年未解的啞謎。近日花費了一個星期,將那PDF文件與百歲版逐字對讀了一遍,初步結論是皇冠的版本錯訛實多,應予修訂。下文將利用表格的形式,按小說章次,陸續報告自己校讀的發現和意見,不妥之處敬祈方家賜教。

 《赤地之戀》是張愛玲的一次徹底的政治書寫,不但授權簡體字版從未出現,連在戒嚴時期的台灣,也曾經長年不見容於當局(參見高全之《張愛玲學》繁體字版中的相關文章)。這小說歷年來的版本很少,盜版除外,普及版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天風版:天風出版社,香港,1954年10月。

《赤地之戀》的手稿相信早已佚失。以我觀察,天風版可能是既存中文版本裏面文學價值最高、最接近作者當年(1954年)原意的。雖然張愛玲本人曾經批評它「印得一塌糊塗」,但是排印錯誤也分為不同種類:有些錯誤讀者一望而知,有些則稍加比照分析便能迎刃而解。現在經校對後,依然令我存疑不決的地方只占極少數。稍後我的校讀,會把天風版的錯誤一併呈現出來。

(二)友聯版Naked Earth:The Union Press, Hong Kong, June 1956.

友聯版是張愛玲親自將《赤地之戀》改寫為英文出書的版本,並非中文小說的直接翻譯,所以很多句子甚至情節都變了一番面貌。無獨有偶,它的編印水準如同天風版一樣令作者感到不滿。請看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八日張愛玲致宋淇太太鄺文美的信:「《赤地》英文本我剛收到,印得不像paperback[平裝本]而像學校教科書,再加錯誤百出,我一肚子氣,Dick[理查·麥卡錫]問起時我只說收到了,其他一字未提,否則一定要吵起來。」友聯版我手邊有過一冊1960年代的重印本。張愛玲生前,Naked Earth曾經絕版多年,直到2015年才被收入紐約書評經典書系(NYRB)重新排印推出。

(三)慧龍版:慧龍文化,台灣三重市,1978年1月。

分精裝與平裝兩種。當年小出版社慧龍的老闆唐吉松私下寫信遊說張愛玲,說服了她一試而推出的版本,錯訛甚多,貽害無窮。沒有資料顯示張愛玲在出版前曾過目或校對,她只是在出版後發現「錯字很多」並有一處令她「十分痛心」的竄改。據高全之的考證,慧龍版是個「政治淨化版」,擅自修理了原著對國民黨「不敬」的文字多處(何止竄改一處!張愛玲看得實在不夠仔細)。很不幸地,這些修理被皇冠全集版沿襲了下來。而且以我推測,現行皇冠版的許多無涉政治的訛誤或字句脫漏,其源頭也同樣是慧龍版。

慧龍版存世不少。舊書拍賣網站提供的圖片顯示,1981年4月它已第四次印刷了。我從未見過該版本的實物。幸而這篇校讀筆記只代表個人角度的一點觀察與思考,決非全面的版本研究,未知部份可以姑且跳過不談。

(四)皇冠全集版(黑底花布紋封面,簡稱布紋版):皇冠出版社,台北,1991年7月。

我手邊有布紋版香港初版三刷(1994年8月)。並從圖書館借來了布紋版台灣初版十四刷(2003年4月)。港版是袖珍型,台版開本較大而修長;這兩種的頁數相同,內文看起來也毫無二致。

布紋版是平鑫濤經多年努力,從慧龍手上收回《赤地之戀》版權的成果。據《張愛玲往來書信集·書不盡言》記載,宋淇在1990年將自藏並校對過的天風版和慧龍版,都雙掛號寄給了皇冠,供他們出版張愛玲全集之用。可惜不知什麼原因,這一版《赤地之戀》的編校過程中,似乎輕視了天風版的價值而一味倚重慧龍版,最終導致皇冠版照單全收了慧龍的「政治淨化」處理(參見高全之)。而天風版的一些字眼、短語在布紋版裏付之闕如,以我推測,同樣是沿襲慧龍文本所造成的結果。

(五)皇冠張愛玲典藏新版(白底粉色花枝封面,簡稱花卉版):皇冠出版社,台北,2010年8月。

我一度擁有此書,大致看來,文字跟近二十年前的布紋版幾無差異。本篇筆記將略過花卉版不談。

(六)紐約版Naked Earth: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New York, June 2015.

紐約書評經典書系(NYRB)的版本,該社也以英文出版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小團圓》《流言》。紐約版源出於友聯版,但是校對水準遠高於它六十年前的元祖。紐約版易得;在中、英文字內容能夠對應的情況下,這版本是我校讀筆記裏喜歡援引的佐證。

(七)百歲版(全稱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又名張愛玲典藏二版):皇冠文化,台北,2020年4月。

百歲版封底的張愛玲手跡是用電腦檢字拼合的效果,請注意它不是來自失傳的《赤地之戀》手稿。文字方面,此書與1990年代初的全集版可能依然沒多大分別,只是我重讀時眼光趨於銳利,才看出諸多破綻。這就成了今天寫這篇校讀的迫切理由。

比對版本差異的過程中,需要咬文嚼字時我常會參考網絡版《國語辭典》。這是指《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網址為dict.revised.moe.edu...

得再囉嗦幾句的是,張愛玲晚年曾經校對過《赤地之戀》,甚至還曾經技癢地加以改寫。有書信為證:


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一九八三年七月三日

《赤地之戀》校樣已經自校了寄還。


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一九八三年九月十一日

《赤地之戀》這次自校添了一小段,明言書中over-act[表演過火]的坤伶是趙燕俠,中共顯要倒正欣賞她這一工。倒又有礙,我請平鑫濤刪去全文。


按:1983年的作者自校,發生在慧龍版尚未停售的時間點上,當時皇冠正在努力爭取收回此書版權而並未成功,終於被迫把《赤地之戀》的出版計劃擱置了下來。這一擱就是八年,直到1991年為張愛玲出全集,此書才得以「合浦珠還」(宋淇語)。所以,如果八年前經張愛玲自校的稿件,八年後依然被編輯記得並忠實地編入了皇冠全集版的話,那麼天風版就不能代表她本人唯一且最終的意願了。這一點很重要。她是作者,隨時有增刪、潤色之權。我想皇冠出版社的檔案裏應該還有張愛玲、宋淇對此書的校訂文件,值得重新翻尋並予以審視。在它們出現之前,我還是暫時只拿天風版說事兒吧。

同時也要留意,1990年為籌備張愛玲全集而忙碌的宋淇,並沒有覺得皇冠手裏有一部現成編好的《赤地之戀》隨時可以出版。相反,令他勞神的仍然是兩個舊版本的差錯問題,因為在他看來,二書將成為皇冠版作為依據的底本。當時張宋之間的幾通往來書信裏的相關片段如下:


宋淇致張愛玲,一九九〇年四月十二日

《赤地之戀》我手中有你原來的天風版,你親自校過的,有五個錯字、三四個標點要刪去;我校對出來三個錯字。慧龍版第一章至少有十、二十個錯字,以後好像少多了。我起先以為二者內容一定有不同,慧龍內容一定有被刪去的礙語。結果我翻了一過,一時找不到,暫時讓它去罷。 

(按:宋淇怕是高估了慧龍版的水準。假如晚年的他有時間精力像我這般耗費一個星期,逐字逐句核對校讀的話,看法估計會改變。他翻一遍書找不到「礙語」,是因為它們不是被刪去,而是被竄改替換過了,令人看不出。至於錯字、缺漏,每一章都很不少,可惜單看一個版本難以看出缺了什麼。這道理在張愛玲也一樣。)


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過天再寫信去[皇冠],Stephen[宋淇]當然不用回信了。還又代校《赤地之戀》,我是真非常過意不去。


宋淇致張愛玲,一九九〇年八月十四日

昨日將你的①《赤地之戀》(原作,天風版);②《赤地之戀》(慧龍版[中略])③《小鹿》([中略]),④《海明威論》([中略]),⑤《愛默森選集》(天風版)([中略])五冊航空雙掛號寄皇冠,了卻一件心事。


既然宋淇要代校《赤地之戀》,看來無論是他抑或張愛玲,都不記得曾經有過張愛玲自校那一回事了——十年人事幾番新,1990年時,皇冠的編輯又是否記得?寫這篇筆記的願心當然不在於計量前人得失,更不是意圖抹殺過往版本的可讀性與傳播之功(包括慧龍版)。「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上溯源泉,是為了讓我們多少更接近一點那道清溪。


【顏色標記】

黃色高亮 = 筆者認為此處天風版文本是張愛玲原意,今後應當據以修正百歲版的舛誤或脫漏。

藍色高亮 = 筆者認為此處天風版文本可能是張愛玲原意,今後可考慮據以修正,但保持百歲版今貌亦無不可。

灰色高亮 = 筆者認為此處天風版文本含有排印錯誤,而百歲版較為妥當。


【書寫習慣、字型、通同字】

《赤地之戀》書中,天風版兼用了「裏」、「裡」而百歲版一律用「裏」字。從存世手稿可知,張愛玲只寫「裏」。

天風版用「袴」而百歲版用「褲」。張只寫「袴」。

天風版用「偶而」,也反映張的書寫習慣;百歲版用「偶爾」。

天風版用「着」,相對於百歲版的「著」。早前皇冠版本採用過張愛玲慣寫的「着」,現在百歲版全集已統一為「著」。因兩種寫法並無意義上的差別,本筆記為打字便利,將不作區分,統一用「著」。

此外還有天風版的「經騐」相對於百歲版的「經驗」等等新舊字型的差別。「經騐」現已完全過時不用了。

諸如以上僅涉及字型、異體字或通同字、作者個人書寫偏好的差別,並不影響意義的表達,修訂與否都關係不大。為免繁瑣無度,我的校讀筆記一般把它們略去。











(未完待續)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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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vano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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