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空心手帳》：我們究竟願意為社會走多遠？

她回到父母家中，並沒有提起她告訴同事的假懷孕的事情。看著兒時的家裏擺放的各種各樣的毛絨玩具，她如是說——

Peter Rabbit, Snoopy, Doraemon, Hello Kitty...Everywhere I looked, I saw ghosts, still stuck here in this old house, even though my brother and I had grown up and left years ago. 

這是八木詠美的《空心手帳》中最觸動我的畫面之一。她看著上面👆細數的玩具公仔們心裏對他們說：「Next time you choose a family, maybe you should give some more thought to the kid's wishes?」（下次如果妳可以選擇一個家庭，或許妳應該更考慮考慮孩子的願望？）可是，「The dolls didn't agree or fight back.」（那些公仔沒有同意也沒有反抗。）我想起我留在中國的那些毛絨玩具們，它們在我的眼裏是有生命的，可惜，我沒有辦法帶他們離開⋯⋯當初，我選擇他們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他們不會反抗？這個我該自省。不過，更多的還是覺得只有這些公仔🧸才永遠不會拋棄我，不要我。他們不會說話，卻總在我傷心的時候陪著我，我發誓不扔掉任何一個。可惜，誓言在以色列被打破了。😮‍💨

春節過後的第一篇文章獻給八木詠美的《空心手帳》，這本書是從聖誕節開始在火車上讀，到春節讀完，感觸頗深。

《空心手帳》的標題來自於日本給待產媽媽的一個小手帳本子，用來記錄新手媽媽在待產中的心路歷程。這一點上我覺得日本好像還是很有趣，想到德國發的Mutterpass主要是用來記錄產檢的，雖然有待產媽媽將Mutterpass包上可愛的書皮，可也還是不能記錄任何其他東西，都是醫用，稍顯無聊。正是這樣的一個小手帳承載了八木詠美筆下的女主人公Shebata的所有謊言——假孕。

說來也有意思，宮鬥劇裏很多假孕爭寵的情節，或許會有人覺得情節離奇，但其實假孕爭寵的事情似乎在現實生活中也不缺，只是假孕的目的是不讓周邊的人發現，所以也不特別經常被戳穿吧。春節期間回家的年輕人不也是不乏租女友/男友回家的嗎？

我一直不知道一個生活在謊言中的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在《空心手帳》裏我倒是看到了一面鏡子，因為後來我才知道，我自己也在謊言中生活了三十多年卻絲毫不自知，被耍得團團轉，還幫著人數錢😓。這面鏡子裏的女人假孕，為的是周圍的同事能對自己好一點，也算是迫於無奈，在社會的壓力下「就範」吧。一個人的謊言撒得越認真可能就越像真的。但是，我卻覺得這位女主人公的選擇比任何一個迫於壓力真的去湊合結婚生子的人強太多了。至少，八木詠美筆下的Shebata沒有真的將一個小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就純粹因為自己要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這是深深的責任感，跟她👆🏻對兒時那些毛絨公仔說的話一樣。

這本書的結構也同樣有意思，是按照懷孕週數安排的，每週Shebata都會記下來自己肚子裡的假孩子的成長。說到這裡，不能不提封面設計，因為《空心手帳》英文版是我去年購入的最喜歡的書封設計之一。👇是封面，一種非常日式的速寫漫畫處理，卻一下子讓我也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站在秋天冷風中瑟瑟發抖的Sheeba。而翻開書封，裏面可以看到每一個週數胚胎在肚子中大小跟蔬菜大小的比較。

德國也有這樣的APP，甚至藥妝店就會在你註冊待產後給妳發送同樣的比對，讓你知道現在肚子裏的小寶貝已經到了跟一個南瓜🎃差不多大小的階段了，我覺得挺好玩的。

歸正傳。這本書是日本女性控訴社會對於女性結婚、生育要求的不走尋常路的「反抗」——假孕爭寵。假孕後，同事們不再叫她在辦公室打雜了，也不用煮咖啡，經常被噓寒問暖，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產假」後，Shebata更是發現，同事們學會了自己做咖啡，她甚至高興地想要「再生一個」。但是，八木詠美筆下的社會壓力似乎來自同事、職場，與中國的情況相反，Shebata回家看望父母的時候，她並不需要將自己假孕的事情告訴父母，甚至自始至終，父母並不知道Shebata假孕的決定。如果小說設定在中國，恐怕題目要改成「你願意為家庭走多遠？」似乎，在職場上，中國女性面臨著同樣的壓力，可是，壓力更甚方永遠是家庭⋯⋯

小說在末尾的時候達到了一個小高潮。八木詠美通過Shebata跟一個剛生了孩子的母親聊天釋放了新手媽媽在育兒中遭遇「喪偶式育兒」的不快，這位新手媽媽連篇累牘的抱怨從小孩子的父親到哭鬧不止的小孩子，似乎將所有的責怪和委屈一股腦倒出來，臨了，輕飄飄帶過一句，「Shebata，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呢？」暗示她已經感覺到Sheeba的謊言。

不得不說，我非常喜歡這本荒誕的小說，也難怪獲得了太宰治文學獎。荒誕的假孕在身邊人態度轉變的前後對比中顯得不那麼有問題了，究竟是誰荒誕，是誰在給予誰荒誕不經的要求？其實，社會是由人組成的，人們長久以來形成了彼此認同的規則、文化，在社會文明的前進過程中，巨大的慣性有時候難以立即轉變，可以理解，一個人抗爭整個社會，難，有時候，一個人抗爭一個家庭都很難，一個村子呢？假孕是下策，然而，這個下策似乎在八木詠美的日本來的更加容易，或許，這也是小說可以再稍微深挖一點的地方。若從深度著眼，《空心手帳》太過簡單了。

That's the way it is from the moment we come into this world, but I'm still not used to it -- how alone we all are. 

手帳快記完了，倒是Shebata墜入了孤獨的真空。她對孤獨的選擇是謊言，用謊言去告訴社會，我已經按照你所計畫的生活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嗎？可是，每個謊言背後都是虛空和心的空洞。至少，我相信，說謊和謊言給予一個人的只有荒原。

Shebata覺得如果自己堅持那個謊言，一遍遍重複這個謊言，it might lead me somewhere. Somewhere else, somewhere different. 我不知道她達到這個「somewhere」了沒有。至少她之後跌入的依舊是一個真空，一個void，一個我👆說的荒原——

I drifted there, wherever I was, in a space that was full of everything but had no sound, no time, no up, no down. 

也許，這個nowhere就是她的somewhere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