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狱玫瑰 05 黄牛知道真相
钟少德抬腕看了看表。
十一点三十五分。这表明他已经守了四小时零五分钟。
他守候的大街名叫爱多亚路,曾是法租界主要的金融街之一,如今早已风光不再,街边的银行大多关了们,街名也改成了“延安东路”,但作为往昔繁荣的见证,几栋银行大楼依旧矗立不倒。在广厦的阴影下,大上海的地下金融家们正鬼鬼祟祟地活跃着。
从上午七点一刻开始,爱多亚路上共有外汇黄牛二十六头,如今还剩十八头,钟少德数得清清楚楚,但他并未在其中发现那只瘦猴的身影。难道邵周氏提供的线索又出了问题?还是说,田宝三今天还没来?再守下去恐怕不妙。钟少德很清楚,自己正在和杀手抢时间,分分秒秒都要人命。该主动出击了——
钟少德从隐蔽的小巷里走了出来,将一身行头暴露在中午的阳光下。今天他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米黄色西装,配一条蓝色领带和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成了奶油包头——费了他小半盒发蜡,再夹上一只塞满旧报纸的公文包,活脱脱一个落魄的公司经理。
他的目标是黄牛群中最显眼的一头。该牛二十五、六岁,一米七出头,穿了一身人民装,头上却戴着鸭舌帽,左肩斜挎一只特大号仿牛皮包,装扮甚是风骚。经过这半天的观察,钟少德发现,这只绰号“小六子”的黄牛确实是爱多亚路牛群中独领风骚的一员。这家伙极其活跃,不但自己频繁招揽生意,还不时帮同志介绍客户,一副路道很粗、很吃得开的样子。如果田宝三真在这条路上谋生,这个小六子不可能不认识他。
一阵装模作样的东张西望后,钟少德凑到了目标跟前:
“老板,美金有否?”
“咦?这位朋友从来没看到过……”出于职业习惯,对方上下打量起了他,“侬要美金做啥?”
“还能做啥,当然是自家用了。”钟少德再度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本来是东方巴黎公司的。不瞒侬讲,我通了好多门路,昨日总算是买到了船票,去香港的,一家门大后天就要跑路了!可到了那边总要有铜钿吧?人家都讲小六老板最有办法,就过来寻侬了。”
“啥人介绍你来的?”
“这还用得着介绍?六老板侬名气介大,阿拉圈子里哪个不晓得?”
“哈哈……过奖过奖,”对方掩不住一脸的得意,“都是朋友道里的,大家互相帮忙嘛!朋友侬要多少?”
“现在行情变得快,我也吃不准。今朝带了两百万,都在这里了,侬看看能调多少?”钟少德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露出了最上面的一排真人民币。
“哎哎,勿要急猴拉斯呀!”对方慌忙制止道,“这里人多眼杂,阿拉里厢谈——”
说完,小六子四下望了望,见并无异状,便将钟少德拉进了附近的小巷,离开了牛群的视线。
“朋友,侬讲得弗错,现在市面是越来越紧张了,公安三日两头来抄靶子。唉,讲句老实话,我也是做一单是一单。”小六子装腔作势地叹起了苦经,却掩不住眼角的笑意,“朋友道里的,我也不好意思多赚侬。侬看,这个数怎么样?”
说着,对方伸出了一只巴掌。
“蛮好蛮好,”钟少德一面微笑着,一面将手伸进了公文包,“不过,我觉得这个数更公道——”
说着,他亮出了藏在包里的手枪。
“朋、朋友……”对方立即吓傻了眼,“有话好……好讲……侬是哪……一路的?”
钟少德又亮出了怀中的派司。
“啊!公安!”对方头上顿时冷汗直窜,“公安长官……有话好说……我……我全交代……争取……宽大……”
“听好了!我没兴趣抓侬这种货色!只要侬交代一件事,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啊……好,好,不管什么事,我、我一定交代!”
“田宝三认不认得?”
“‘田宝三’?伊是?”对方一脸迷惑。
“就是这个人——”钟少德亮出了田宝三的照片。
“啊!这不是阿三头吗?原来你们寻的是伊啊!”
“伊也在这里做黄牛?”
“是的是的,不过伊做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一开始我还带过伊几日,后来伊就自己做了。”
“伊人呢?今天怎么没来?”
“这我也正奇怪哩!伊算是来得勤的,差不多每日早上都来,昨日还来的,今朝不晓得为啥没来。”
“伊住在哪里?”
“就在吉庆村,伊一个人住,请我去过两趟。”
“蛮好,带路——”
吉庆村就在爱多亚路以西两公里处,名义上是村,其实却没有围墙。半个世纪当中,在这片方圆不足半公里的土地上,陆陆续续建起了一百多座矮平房。房屋的档次大多很低,略好于闸北的棚户区,直到三十年代末才接通自来水。村子的布局鳞次栉比,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房子虽然都标了门牌号码,但第一次来未必能找得到。这里因此也成了鸡鸣狗盗之徒的理想窝点。
田宝三的栖身所位于这片区域的东南部,当钟少德和他的向导到达时,这座标着69号门牌的小房子正门户紧闭,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现在是十二点钟,太反常了。钟少德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小六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后听不到任何动静。
“阿三头,是我,潘大陆!”小六子又拍了两记门。
门后依旧是一片死寂。
钟少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六子让开。他本人随即走到门前,从怀中摸出一支细长的发卡,插进了门锁的锁眼。一阵熟练的操作后,司必灵“咔嚓”一声,成功解锁,门开了一条细缝。
钟少德向身后招了招手。小六子犹犹豫豫地靠了上来,正当他离钟少德还有一步远时,钟少德一把揪住他,猛地将他推进了门。
踉跄间,小六子后颈早已中了一记闷棍,连声音都没发出便一头扑倒在地。正当门后的小个埋伏者趁势想要冲出屋子时,冰冷的勃朗宁顶住了他的脑门,将他一步步顶回了小黑屋里。
钟少德用另一只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没错,被他制住小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屋主田宝三,如小六子先前所言,屋里只住了他一人。
“你……你……”盯着银色的枪管和枪后面的不速之客,田宝三早已面无人色,成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猴子,猴子的右爪僵止在半空中,还握着一根擀面杖。
数秒钟后,擀面杖掉落在地,随着木头的脆响,长衫礼帽的田宝三瘫靠在墙上,垂下了双手,露出了颓丧的神色。
“你……是他的人?”他嚅嚅道,“来得好快……好,动手吧——”
“不用急,”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下方,“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穿几号鞋?”
“什么?!”对方仿佛没听清。
“鞋脱下来,”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的脚,“想活命的话,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来!还要我讲第三遍么?!”
尽管不明就里,田宝三还是用颤抖的右手脱下了左脚的皮鞋。
“拿给我——”钟少德继续命令道。
田宝三只有照做。
钟少德用左手接过皮鞋,将鞋底翻转了过来,只见上面印了“38”两个数字。
38码,40码,足足差了两号,看来不是他,至少在复兴公园留下鞋印的并不是此人。但保险起见,还是照老规矩——
“坐下——”钟少德逼对方坐上了靠背木椅,随后掏出手铐,一记辣手的苏秦背剑式,将对方死死铐在了椅背上。完了他收起了枪,开始勘察屋子。
屋子并不大,但对一个单身汉而言也不算小。屋子的建筑面积大约三十平米,除去灶披间只有一间房,上面还搭了一个小小的阁楼,以木梯和地面相连。屋内家具还算齐全,但分外地零乱,衣物、财物和其他私人物品满满堆了一床,唯一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看来屋子的主人正准备出一趟远门。
钟少德四处翻了翻行李,结果只找到了一件威力不亚于擀面杖的武器——一把折叠式小刀,可能是用来削水果的。
“好了——”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了田宝三的对面,“跟我说说看,你准备到哪里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对方看样子是恢复了三分镇定,“既然落到了你们手里,我也没啥好说的,只求老兄你痛快点,也省得夜长梦多。”
“呵呵,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来杀你的?”钟少德晃了晃手中枪,“就靠这玩意?连消音器也不装一个?枪一响不怕隔壁听到吗?”
“啊,你是说……”短暂的错愕后,对方渐露狐疑,“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是……”
“我来是想知道一件事,”钟少德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你说的那个‘他’,就是你认为会派人来杀你的人,这只赤佬到底是什么来路?”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对方疑心大作,“你到底是什么人?!”
“册!小瘪三,连我都不认得,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钟少德哑然失笑,看来自己今天这番易装颇为成功。
他再度亮出派司,翻开递到了对方眼前。
“啊!钟……钟警长?!”在看清了上面的大名后,田宝三又是一骇,“难怪……银色勃朗宁……您老真是法租界的神探,钟少德钟警长?!”
“法租界早就不存在了,世上也没什么神探。不错,我就是钟少德,现在的身份你也看到了。”钟少德答道。对方的恭维多少让他有些不爽,主要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老”字。
“那您来找我是……”
“邱怀仁和邵魁都死了,你早知道了吧?”
“是的。今天晨报上看到的,不瞒您讲,我当场吓得半死!我马上想到,下一个指不准就是我了!”
“所以想出去避避风头?”
“是的。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真不愧是……”
“去你妈的!好好答话!接下来才是正题,我问你——照你看来,到底是谁想杀你们?为什么要杀你们?除了你们三个,还有没有其他目标?讲老实话!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是是……”一阵鸡啄米后,田宝三开始面露难色,“可是……那个人势力太大,我怕……”
“怕我动不了他?哼哼,好得很!反正都是白忙,那我索性早点下班,多休两天假好了!”钟少德站了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不不,钟警长,不要走!”对方顿时慌了神,“等等!等我一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再想想?行啊,没问题。不过这时间有点尴尬,我看这样吧,我先出去吃个中饭,大概也就两、三个钟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想,反正有的是时间。”说着,钟少德伸手去开门。
“不!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我说,我全说!”对方如其所料地崩溃了。
钟少德把脸凑到对方面前,露出了凶恶的微笑:“他到底是谁?我用人格担保,这是最后一遍——”
“他……他是……”
正当田宝三准备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钟少德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扑地的小六子已经转醒,正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
钟少德上前扶起了小六子,他看起来并无大碍,最多轻微伤。
“阿三头!侬个王八蛋!”小六子一清醒便破口大骂,“明明晓得是我还要打,出手还介重,想要我命啊!侬也忒不仗义了!册那妈个逼!我潘大陆真是瞎了眼睛,会认侬这种灰孙子做朋友……”
“好了好了,”为了节约时间,钟少德打起了圆场,“也不能全怪伊,侬不晓得,伊最近有点神经过敏,本人不大好控制,再说我也有责任嘛!”
小六子的气势一下子消掉了八分。
“朋友道里嘛,就应该互相谅解,侬讲对不对?”钟少德一面说着,一面从田宝三的行李箱中翻出了钱包。
小六子没有答话,一味看着钟少德,眼神中有不甘,但更多是畏惧。
“今天阿拉还有事,我看先这样吧——”钟少德从钱包里数出五张千元钞票,塞到了小六子手里,“买点营养品补补,改日再让阿三头登门赔罪,侬看怎么样?”
小六子收了钱,悻悻退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钟少德锁上了门,把面孔转向了屋内:
“好了,我们继续!‘他’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不止一个,”田宝三顿了一顿,吐出了真言,“一年前他叫孙力行,现在叫李雄。”
“李雄,上海军管会的巡视员?”
“没错,就是他!”
果然不出所料!照此看来,杀人动机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雄为什么要杀你们?”钟少德继续问道。
“是因为三年前的一桩旧事,”田宝三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是他和我们一起做下的孽。”
“你们?还有邱怀仁和邵魁?”
“是的。”带着越发苦涩的笑容,田宝三开始了回忆,“……47年的时候,我还在大自鸣钟监牢做事,在四监区当看守,邵魁和邱怀仁是我的上司。四月份的时候,牢里新来了几个政治犯,都是大学生,一共是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姓黎,听说是办了一个反国民党的杂志。抓他们的是飞行堡垒的人,带头的就是孙力行,他那时是个大队副,抓共党出了名的狠,谁看得出他本人就是共产党?那几个大学生都被他关到了我们监区,那个女的关在女牢的单号里。孙力行的人三天两头来审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有没有受共产党指使。其实那时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共产党。”
“你是怎么知道的?”钟少德插了一句。
“看孙力行对付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了。要是飞行堡垒真怀疑你是共党,这帮孙子还不把全套大刑都给你来一遍,弄得你死去活来?可对这几个大学生,孙力行还真没下狠手。审讯一开始还算认真,没过几天就开始跑过场了,用刑也越来越轻,第三次以后索性就不用刑了。审他们的时候我就守在门口,从头到底也没见着什么好戏……”
“那黎竞雄是怎么死的?”钟少德单刀直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对方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唉,也罢,门背后出污,天总是要亮的。没错,她算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做了她,就是……强奸……”
“尸检报告上为什么没写?”
“因为法医就是飞行堡垒派来的,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其实,整件事情全是孙力行策划的!这丧阴节的王八羔子,我们全被他算计了!”
“讲具体点——”
“那天是在5月23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孙力行带了两个手下来办公室找我干爹,就是邵魁,他那时是看守长。当时邱怀仁和我也在场。孙力行跟我们说,那几个大学生已经定罪了,全都是潜伏共党,再过两天就秘密审判,统统枪毙!今晚还要审最后一次,说他们人手不太够,要我们三个协助他们。我们都觉得奇怪,飞行堡垒是审人的行家,干嘛要我们掺和?但我们都不敢惹这帮活阎王,只能跟着他们到了审讯室了,哦,那间审讯室在四监区地底下,是全监狱最好的一间,还装了隔音墙。我们一进审讯室就觉得不对头,审讯室里只有一个犯人,就是那个姓黎的女学生,她被铐在老虎凳上,不过没有上刑。她那天好像洗过了澡,还换上了进来时穿的衣服,衬衫裙子什么的。您晓得,她本来就长得俊,这么一打扮,看得我们心里都痒痒的,尤其是她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您应该懂的……”
钟少德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
“孙力行没急着审人,”对方继续说道,“谁也想不到,这家伙竟然在审讯室里备了一桌酒菜!他是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本想敷衍一下,可三杯黄汤一下肚,也就慢慢失掉了戒心,跟他们侃起了大山。孙力行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别看这家伙平时老阴着面孔,一上酒桌简直变了个人,划拳行令样样都会,还跟我们讲了不少荤笑话,我事后才悟到,他是故意在勾我们。就在我们喝得半醉的时候,孙的一个手下跑进来跟孙说了两句,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跟我们说,他刚刚接到了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出发,就不再陪我们了。最后,他还用开玩笑的口气叫我们‘好好开导开导’那位黎竞雄小姐,再过两天就没机会了。说完他就走人了,还撤掉了所有的手下,审讯室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男人。后来的事情……您懂的呀!既然上头都发了话,反正她后天就是个死逼了,不操白不操嘛!我们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全都是这种念头。邵魁是头儿,胆子也最大,他第一个上了。没想到那妞还是个雏儿,这就跟中了航空奖券一样,看得我们魂儿都飞了。邵魁完事以后,邱怀仁也上了一回。我想他们都上了,我不上不太好,所以也就……”
“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嘛!哼哼哼……”钟少德一阵怪笑,笑声异常阴沉。
“不不!钟警长,我该死!我不是人!”田宝三吓了一大跳,慌忙改口道,“不过我只是从犯啊!我总共只打了一炮!邵魁打了三炮,邱怀仁打了五炮!他们俩弄了这小姑娘整整大半夜!要不是这两个家伙,小姑娘又怎么会寻死呢!”
“反正死无对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绝无半句假话!我……我敢对天发誓!但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就算全是实话,只怕你还是不得好死啊……”钟少德心中暗道,随后继续发问:
“这么说,黎竞雄真的自杀了?”
“千真万确!就在那天下半夜!邵魁和邱怀仁都玩腻了,就让我给黎小姐穿好衣服,把她送回了单号子,结果五点钟换班时候发现,她竟然在铁窗上吊死了,用的就是她自己的床单!我们当时全傻眼了。玩两下嘛,谁晓得会弄出人命?死的是未决犯,没办法,我们只能上报,当然,没讲我们强奸。当天上面就派了法医来验尸,我们三个都吓得半死,可谁想到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后来外面的学生闹了好几次事,上头受不住压力,听说要拿我们开刀。还好,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也就是撤了我干爹的职,邱怀仁和我都没事,邱怀仁还钻空子升了官。后来,和黎竞雄一起的几个大学生都判了刑,他妈的,没一个是共产党!最重的一个也就判了五年!操!孙力行这王八蛋!我们全被他耍了!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们。直到去年共军进了城,我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孙力行根本就是共党的卧底!本来的名字叫李雄!我这才想到,这孙子当年是利用了我们,借我们的手弄死女大学生,挑拨国民党和市民的关系。要不是死了一个黎竞雄,法租界的几个学校哪能闹得这么厉害?可恶!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种!”
“哦?既然这么不喜欢李雄,你们倒没有一枪崩了他?”钟少德打趣道。
“钟警长说笑了,”田宝三又恢复了先前的苦笑,“我们几个看守,能有多大能耐?唉,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人家是砧板,咱们是鱼肉,饭碗丢了好歹小命还在,能混一天是一天吧!可有谁晓得,李雄这家伙手条子这么辣!都三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连我们的命都想要了去!”
“你确定邱怀仁和邵魁都是李雄派人杀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田宝三一脸的斩钉截铁,“他肯定是怕我们抖出当年的丑事,坏了他的前途,帮他那个党抹了黑。我们三个一死,这件事就再也没外人知道了,这瘪三就能睡安稳觉了。”
很好,对方的供述与自己的猜测基本一致,但是……果真是这样吗?假设邵、邱、田三人真的舍得一身剐,将黎竞雄案的实情昭告天下,如此就能扳倒李雄了吗?恐怕难度很大。首当其冲的就是途径问题,有哪家报社甘愿冒绝大之风险,与执政党正面为敌?须知,如今的共产党可不比以往的国民党,其对社会舆论的控制力绝对要胜出不止一筹。以李雄的智力,应该不会考虑不到这点……
“钟警长,我知道您是模子!法租界的头号模子!和那帮丹阳瘪三绝不是一路的!我年纪还轻,还不想死。恳请您老高抬贵手,放宝三一条活路——”对方哀求道,若不是被铐在椅子上,他恐怕已经跪下了。
“唉……”钟少德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对方身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扁担铐。
“哎呦!”随着拘束的解放,对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人这种东西还真是犯贱,苦难深重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一旦你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他们反倒跟你大呼小叫起来。
钟少德坐回椅子上,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递了一支给田宝三。
“谢谢……”对方正想接过,无奈一双手不听使唤。
钟少德把烟塞进对方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随后又帮自己点了一根。
“我说阿三呐,逃也不是办法啊……”喷出一串烟圈后,他开始了劝说,“你说你能逃到哪里去?现在到处都要上户口,就算你逃得回山东老家,你信不信?不到十天村委会就会把你送回来。这还算是好的。你也知道李雄的势力大,现在上海到处都有他的人,你觉得你有把握逃到码头或者火车站么?远的不说,就算要出吉庆村,恐怕也不大容易吧?李雄真想杀你的话,附近会没他的眼线?你一出去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啊!那我该怎么办?”在老江湖的恐吓下,年轻人露出了惊弓之鸟的眼神。
“依我看,逃是没有用的。这帮人就是一群恶狗,你越是逃,他们就越是追得紧。要是你横下心来,跟他们干上一干,他们说不定反倒怵了。”
“您的意思是……”
“你想啊,现在共产党刚刚在上海呆了一年,还没站稳脚跟,他们正急着收买人心。这时候要是爆出了李雄当年的丑闻,你觉得他上司会怎么想?”
“您是说……”
“丢卒保车,丢车保帅,所有党派都是这套把戏,共党也不会例外,你知道陕北的刘志丹么?”
“您是说……我应该把事情抖出来?”
“没错!这么做对你利大于弊。军管会不是讲了么,解放以前的一般刑事犯罪一律既往不咎,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进监牢。真正害怕的只能是共产党,一旦事情闹大,他们顶不住压力了,自然就会把李雄拿出来当牺牲品。李雄一旦玩完,你不就能睡安稳觉了?”
“您说的在理,可是……”
“可是口说无凭,要大家相信我们,就一定要有真凭实据。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肯配合,我们就能拿到如山铁证!”
“啊!您该不会是让我……”
“没错!简单地讲——就是让你做诱饵!”钟少德一把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只要我们抓到那个杀手,就一定能撬开他的嘴!这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一旦他招供,我就马上放龙,把报社电台的人统统招过来,让全上海,不,全中国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军管会自然骑虎难下,李雄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就算不撤职查办,上海也肯定是呆不下去了。你小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怎么样?敢不敢赌一把?”
“这……”对方陷入了纠结中,在他削瘦的脸上,希望和畏惧不住地交替着……
“凡事都有风险,这个世界不是白斩鸡,”钟少德决定再加一把火,“看看你,畏畏缩缩躲在这里有什么用?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么?退一万步讲,就算李雄不派人上门杀你,你就活得下去么?不要忘了,你是黄牛,是扰乱金融秩序的投机犯!我今天是可以不抓你,但你能确保明天、后天也没人抓你么?一旦你进了号子,就等于是进了李雄家的后花园,要死要活还不是全凭他兴趣?年轻人,好好想想,别害了自己——”
“您是说,要是我帮您抓杀手,倒外汇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当然!不但一笔勾销,我还会派人一直保护你。等风头过了,你想怎么过都行,要是上海呆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帮你办出境手续,送你去香港!”
“真的?!”
“废话!我是什么人?能跟你开玩笑么?!”
“那……你们可千万要保证我的安全!”
“一句话!我用人格担保,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手指头!”
“那好!”田宝三终于下了决心,“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听您的,跟他们赌上一赌!”
不错,到底是上钩了!钟少德一阵窃喜。毕竟是老江湖了,对付这种小鬼头还不是三根手指捏田螺?事实上,他这番说词有不小的漏洞,就连他本人也不相信,之所以说得动对方,主要还是捏准了对方的心理。对于案情的真相,钟少德其实并不十分确定,为了进一步验证,只好委屈阿三头当一回小白鼠了。另外,钟少德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以为破了案就能扳倒李雄。他之所以执着于擒拿杀手,除了履行职责之外,还有一部分私人原因,那就是——由于爱徒关玫的缘故,他极度厌恶李氏父子。难得有这次机会,就算不能搞垮李雄,也定要让他难堪到家,结结实实地熬鸾一回,也好让关玫晓得,这对父子到底是哪路货色。不错,这种动机确有偏离理智之嫌,钟少德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也知道: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理智”中,尤其是当“理智”已沦为“苟且”的同义词之时……呵呵,权当老夫聊发少年狂吧!狂死总比屈死好。
那么,这次具体该怎么玩呢?
抬眼间,透过窗帘的空隙,钟少德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将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没错,那是一幢高楼,一幢还算高的楼。二、三、四、五,总共是五层,看起来像一座旅馆,在这个街区算是鹤立鸡群了,远近正好,视野也足够开阔……
很好,就是它了!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