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4|六四歷史如何教下去?

香港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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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六四 34 周年,過去兩年,維園燭光熄滅,但在中學課室裡,仍有教師堅持薪火相傳。三位教師,在國安法時代尋覓空間,今年繼續向學生傳承六四。有教師避免在「敏感日子」談六四,但仍利用新聞報道、紀錄片等課外材料,在課程框架內教六四史實;有教育界「新鮮人」稱在中三歷史課堂上只能「依書直說」,但對課程仍未涵蓋八九民運的初中生,會「反方向操作」跟他們說:「六四是不能提的禁忌」,盼勾起學生興趣自行探索。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集誌社

記者|陳萃屏、廖俊升
攝影|CCW

今年是六四 34 周年,過去兩年,維園燭光熄滅,但在中學課室裡,仍有教師堅持薪火相傳。三位教師,在國安法時代尋覓空間,今年繼續向學生傳承六四。

有教師避免在「敏感日子」談六四,但仍利用新聞報道、紀錄片等課外材料,在課程框架內教六四史實;有教育界「新鮮人」稱在中三歷史課堂上只能「依書直說」,但對課程仍未涵蓋八九民運的初中生,會「反方向操作」跟他們說:「六四是不能提的禁忌」,盼勾起學生興趣自行探索。
1989年6月4日,20 萬名香港市民到跑馬地,參加支聯會舉辦的「黑色聲討大會‧黑色大靜坐」(圖片來源:集誌社)

曾參與百萬人遊行 30 年堅持教六四

1989 年 5 月 20 日, 8 號風球懸掛,狂風暴雨,四萬港人從維園出發,遊行至新華社。第二天,一百萬港人參加大遊行,聲援北京學運。這是香港歷史上,其中一個最多人的遊行。當年仍是學生的陳老師(化名),亦在遊行隊列。他至今仍沒法忘記,那日冒著風雨,與港人並肩,從維園出發步行八小時後,第二日繼續參與集會的一幕。

六四事件後不久,他便入行做老師任教歷史科。 30 多年來,他仍堅持每年向學生教授八九民運始末。每年臨近六四,他會準備課程綱領以外的「特備節目」,在課堂播放當年不同國家的新聞片段,包括本地電視台無綫及亞視的片段。他亦會給學生閱讀六四課外資料,分享參與遊行的經歷,「會講自己當年上街是甚麼心態,那時大家都會支持北京的學生。」

他強調從不會向學生灌輸個人想法,「因為講我支持或反對,就會好像有個立場,影響學生,所以我只會提及事實。」他說,學生在 2000 年後出世,沒經歷過事件,普遍只認識較片面的中國,他只是想讓學生知道六四是歷史的一部分。

前通識科教師 教多角度思考六四

於 2014 年入行、同為歷史老師的曾 sir(化名),也在教室裡傳承六四記憶。通識殺科前,他一直兼教通識及歷史科。以往教通識科時,他會教學生了解六四對港人的影響;亦會著學生以市民、政府、政治團體等不同的持分者角度思考六四,要學生討論爭議點。在歷史課堂中,他則以改革開放切入,與學生進行討論。每到六四,他都會用上大半堂課,與學生分享六四相關的新聞報道。

曾 sir 自幼隨家人參與六四燭光集會,「爸爸會說,你在媽媽的肚子裏參與了八九年的遊行。」他長大後,做過數年六四集會義工。他認為六四是悲劇,要記住事件,爭取平反,而港人在悼念六四上有獨特的位置,有責任要好好記住。他深信,教師有責任傳承記憶。

歷史老師曾 sir(化名),自幼隨家人參與六四燭光集會。34年過去,維園的六四從燭光汪洋,如今變成了市集嘉年華。(圖片來源:集誌社)

「教六四是中史老師的儀式」

Candy(化名)是三名老師中,年資最淺的初中中史老師,在數年前入行。她首次教六四,是教中一中史班。那時候,學生盯著歷史片段目不轉睛,流露震驚表情,連番向她追問事件始末。學生如夢初醒的反應,Candy 歷歷在目,她頓覺跟學生談六四的短短 15 至 20 分鐘課時,正是她執教所追求的珍貴時刻。

Candy 說,教導六四,是中史老師的教學「傳統儀式」。她讀中學時,每位中史老師都在六月提及六四,特別是經歷八九一代的老師,都以第一身見證作為教學。有一年,她的老師在有蓋操場擺了一塊壁報,釘上自己在 1989 年六月五日儲下的剪報。那些保存二十多年的剪報,仍像新的一樣,「她(老師)保存得那麼好,就是為了給學生知道,這段重要歷史的真相。我很受觸動,所以我成為老師,都有一種使命感,要繼承老師這一種教育、啟發下一代的精神。」

教育局新指引 教師須維國安 傳承六四或止於《國安法》

不過,課室內的六四傳承,或止於國安法。2020 年六月《港區國安法》生效,教育局在 2021 年,公佈維護國安及國安教育的指引及課程安排。去年 12 月,教育局公布《教師專業操守指引》(下稱《指引》),將「維護國家安全和社會秩序」納入指引,要求教師自覺維護國安。《指引》中列舉教育局曾處理並成立的個案,其中指控一名教師「持續採用大量偏頗」教材教授高中通識教育科,教材包含對他人的失實評論、散播仇恨和偏激的意識,且帶貶損國家的立場,容易挑起讀者對國家及國民的反感。

《集誌社》向教育局查詢,教師若在課堂上教授六四事件,會否違反《指引》,有否持牌教師因教授六四事件而被投訴、甚至被釘牌?教育局表示沒備存相關數據;另引述《指引》,指教師應以其專業知識和判斷,確保所選取或編訂的教學內容和資料正確,並以客觀、持平、不偏頗的態度施教;學校管理層亦有責任監管教師的行為操守及確保校本課程的內容符合課程指引。局方沒回應在課堂上教六四事件會否違反《指引》。

至於現時校內能否舉行悼念六四活動?教育局表示,學校是學生學習的地方,學校有責任妥善安排學生的學習活動,確保向學生傳遞的信息符合學校教育的學習宗旨及課程目標,及有關活動不會涉危害國家安全的內容。

教室彌漫不信任 「你唔知學生會唔會上堂偷錄音」

Candy 提到,國安法實施後,無論在課室裡抑或是師生相處,也有種無形的不信任。「你唔知邊個學生,佢嘅屋企背景係點,或者佢嘅政治立場係點。你唔知佢會唔會上堂偷錄音,你唔知佢會唔會將你上堂講嘅說話,講畀其他人聽,甚至乎係投訴去到學校高層,或者係教育局。」

她說,談及時事話題,學生和老師都很慎言。有時她會摸索「灰色地帶」,以時事作教學例子,但提到「六四」這個字眼或政府政策,學生都會煞有介事,「譬如早前講打唔打針,學生已經有點敏感,他們都會半開玩笑話:『唔好再講啦,小心國安法呀,好危險,因住犯法呀』。」

一次投訴事件,使她不敢再向學生提及政治。疫情期間學校轉授網課,校内一位化學老師拿政府推出的防疫措施開玩笑,有家長在鏡頭以外聽見,錄音向校長投訴。再後來,多名教師被指涉「散播港獨訊息」、「社會動亂投訴」等而被教育局「釘牌」。連串事件令 Candy 覺得課室並不安全,猶如白色恐佈,「每位學生都有手提電話,家長有這些舉動,他們教出來的子女,都可能有不同的政治背景、家庭背景,接受不同教育,甚至香港愈來愈多跨境生,愈來愈多國內來的學生,他們都可以在課堂上做同一件事。」

避「敏感日子」談六四

近年,教了 30 多年六四的陳老師開始自我審查,「以前每到六月,不同老師都會講六四,但現在我不會主動講,因為學生詢問,及老師主動去講是兩回事。如果主動談及,萬一學生回家告訴家長,『老師洗我腦、煽動我』,那就麻煩了。」去年有學生主動問他為何會有六四事件,「他們突然一臉認真看著我,所以我才講了大半堂。」

曾 sir 處理手法相若,他不會在「敏感日子」談六四,擔心遭人「抽秤」,但教到涉六四的課程,便會以一堂課分享六四的新聞片段,以新聞講述六四始末,讓學生討論。他不介意學生持不同立場,盼他們讀完資料,可自行分析。

原本兼教通識科的他,去年一度轉教公民與社會發展科。該科内容集中講述國家成就,隻字不提六四,短短任教一年後,曾 sir 改為專教歷史,在歷史科續教六四。他坦言,在歷史科課堂上,不能如通識科般那樣討論六四,加上歷史是選修科,在課堂上接觸到六四的學生較以往少了很多。他承認影響力較往日小,但自問已盡力、做了可做的事。

教育六四是傳承 覓方法薪火相傳

「覺得可惜、遺憾、無奈……因為老師係無論咩年級,都會喺六月講六四嘅傳統,嚟到我地呢一代,冇咗,消失咗、中斷咗。無辦法再傳承落去。」Candy 感慨,現只能依書直說。「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不只是六四,而是五四運動已經有。老師要教學生鑑古知今、立身處世,但空間愈來愈收窄,日後只會更難教。」

對三位老師來說,教六四的意義,是薪火相傳,縱使艱難,仍希望找方法傳承。

Candy 覺得,時代已變,學生能自由上網,課堂已非一切。她說,中三課程涵蓋六四事件,她只能照本宣科,不能像往日一樣自備教材;至於在課程未涵六四的中一和中二班別,她就選擇用新方法、「反其道而行」,告訴學生,六四是老師不能提的「禁忌」,冀勾起青少年反叛心態,「愈不願講,他們愈想知。反方向操作,反而令他們有興趣自己去了解。」她深信,就算老師不能教,學生最終都會學懂關心社會,建立身份認同、反思與國家的關係。

Candy 選擇結合「依書直說」、以「反方向操作」傳承六四;陳老師和曾 sir,則自備教材,在「非敏感」日子,向學生講述六四史實。

圖片來源:集誌社

陳老師仍有一種堅持。每次教到中國改革開放後期,當教科書提及六四,他都會抽兩堂時間、以口述方式講述六四始末,讓學生讀課外資料。因高中歷史課程,談及六四的部分相當少。陳使用的教科書只提到胡耀邦逝世,學生不滿中國官場貪污腐敗,致六四事件爆發,但沒交代六四發生的始末及過程。他認為,作為歷史老師要讓學生掌握更多資料,令他們可自行討論。

陳老師從沒有想像, 未來會有一日沒法講述六四,笑道自己較同期的教師樂觀。他說自己年紀不輕,「我知道怎樣向學生、向家長表達,懂得取個平衡。」他判斷,當局要對付有影響力的人,而非他這種普通市民,「難道派人來聽我講書?不會吧。」

在曾 sir 的歷史班,學生在中五的上學期末或下學期初,會學習到改革開放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教材提到學生反官倒反腐敗,最後演變成六四事件。曾 Sir 會在歷史課堂上,與學生讀六四相關新聞,在課堂上講述六四事件的經過,又找來紀錄片與學生一同觀看。他認為,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很重要,會在討論期間,主動挑戰他們的論點,「例如有學生認為不應該鎮壓,我會問,為何政府會這樣決定?」

曾 sir 說,「我這一代人沒正式經歷,只是『掹車邊』有點連繫,曾參與紀念,但如果我們這一代都不去參與,日後下一代,會否因為我們甚麼都不做而不知道有這件事發生?」

不少教師移民或離職,曾 sir 曾經掙扎,但最後認為留下仍有事可做。他重視與學生的關係,認為每日面對面與學生相處,教師的言行可影響學生,會思考如何令學生具有獨立分析能力。他不諱言,自己在這個時代是有些「理想化」,「就算現在老師有些事情做不到,都不代表學生不知道或學不到。如果環境變得愈來愈惡劣,我們就接受老師的無力與限制, 不要因為環境惡劣而變得沒希望。」 

《集誌社》小檔案:教科書怎樣寫六四?
《集誌社》翻查部分高中中史科及高中歷史科教科書,大部分書籍現時仍有關於六四的内容。據教育局網頁,高中中史科及歷史科課程及評估指引最近一次在 2015 年 11 月更新。

記者檢視教育局適用書目表上,部分高中歷史及中史教科書有關六四的內容。現代教育於 2014 年出版的「高中中國歷史(五下)」,大概以兩頁半的篇幅講述六四事件,其中一頁是根據明報出版社《悲壯的民運》,整理出自 4 月 15 日至 6 月 5 日的「六四事件經過」時序表。

這本教科書在描述清場時,如此撰寫:「  6 月 4 日,中共為平息事件,遂下令解放軍開入天安門廣場,以武力強行清場。」關於六四的傷亡人數,書中引述公安部所公布的全國共931人死亡、以及傳高義著作《鄧小平時代》所估計的傷亡人數。教科書同時列出鄧小平對八九學運的評價:「對方不只是一些是非不分的羣眾,還有一批造反派和大量的社會渣滓。他們是要顛覆我們的國家,顛覆我們的黨。」 

至於齡記 2017 年出版的新探索中國史,共以 4 頁講述六四事件,包括以兩頁講述事件背景,兩頁講述事件經過及影響,但未有交代傷亡數字。齡記教科書描述「軍隊清場」時指,「 6 月 4 日凌晨,中央下令軍隊進駐天安門廣場,展開清場行動,驅散聚集的學生和民眾,造成部分學生學生及群眾傷亡,持續五十多天的事件告一段落」。書本又提到,事件導致歐盟及美國對華實施武器禁運政策、歐美部分國家暫停與中國官方的交往、限制高科技產品輸華等,令中國陷外國困局。

香港教育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的中三《活學中國歷史》教師用書,有一頁講及六四事件及其影響,以及兩段補充資料。書中提到,1989 年 4 月學生及市民在天安門悼念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觸發反腐敗、反「官倒」的民眾運動,「六月四日,中央政府出動解放軍,在天安門清場,把運動平息」。

書中對於「六四事件」的一段史事補充,說學生和市民發動集會遊行,提出改善民主政制及反「官倒」訴求。中央政府認為運動目的是擺脫共產黨的領導,在五月頒佈戒嚴令,調遣軍隊進京佈防,但部份學生和民眾聚集不散,六月三日晚戒嚴部隊開進天安門,於六月四日凌晨進行清場,「平息了這場運動」。

至於高中歷史教科書,提到六四的篇幅則較少。其中齡記 2019 年出版的高中歷史書英文版,在分析中國改革開放在政治層面有何不足之處時,將六四事件放在中共黨員貪腐的段落當中,但沒交代六四的始末。此書在香港史部分,有一段文字提及六四令香港人有信心危機,致香港出現移民潮,另有港人倡議加速本港民主化,令香港有自治權、避免中國干預。

至於由教育圖書 2009 年出版的高中歷史書中,記者在香港史及中國史的章節都未能找到六四事件的相關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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