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星云一般

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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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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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看朋友的微信,有一张星云的照片,说是哈勃望远镜在我生日当天拍的,我可以对着许愿。着了色的星云照很好看,但得亏有望远镜才能给框下来。英国渐渐入冬,黑夜越来越长,即使如此,伦敦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在城里用肉眼看星星也不大现实。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次星星,却隔了好几重玻璃。

疫情还没有结束,所有的课程都只能隔着玻璃进行。自从今年三四月起,课程都转到了网上,大家都不得不习惯视频上课,现在输密码、进房间、开关麦克风和视频,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说实话,我不信任远程的交流,觉得隔着屏幕就会虚假,既然不真实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所以我一切和语言有关的课受影响都很大,要是对方开着视频,盯着人说话不自在;要是对方不开视频,也不知道自己嘟囔半天人家听懂没有。日语老师显然有相同的苦恼,在收到第一学期的期中反馈之后,若有所思地说“このクラスには先生だけじゃないけど”(这课上可不止只有老师啊),我估计是有人在反馈里说课堂互动不佳了。但这事可不赖老师,有一回老师想玩个剪刀石头布暖场,连说了好几声“拜托”,打开视频的仍旧是几张老面孔而已,就算老师在抱怨配合的问题了,底下还是黑屏的多。所以,这周的文章《非言語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非语言交际)读起来颇有几分讽刺的味道。果然,还得要跟真人对上话才行。

于是,我决定下楼去买土耳其大妈Sevilay的咖啡喝,一来是跟真的土耳其人练练对话,二来是买下一个觊觎已久的手艺品给自己当礼物。Sevilay大妈本来不是店主,店主是另一个年轻的土耳其人Yasın,名字取自《古兰经》。Yasın的小店是第一次封锁之后开业的,装潢简单现代,主打茶、咖啡、果汁和几样简单的土耳其小吃,说是素食,但是他偷偷告诉我自己偶尔煎块牛排吃。Yasın能说英文,笑起来有点憨,求学轨迹从土耳其出发顺着东欧一路来的,自称在好几座城市都开过小店,自己做做设计,各种局几乎不去,每月能小赚点钱。但是有一天,Yasın消失了,新面孔是成天乐呵呵的Sevilay大妈,她是Yasın的朋友的妈妈,店里一切照旧。Sevilay大妈一句英语都不会,我的散装土语好歹也能派上用场。隔离期间店不让进了,只能在门口点单,我照例要了杯拿铁,指着大妈自己编的手艺品,说:“Çünkü bugün benim doğum günüm, bir hediye almak istiyorum。”(因为今天我生日,我想买个礼物)大妈乐开了花,一个劲地说“生日快乐”,把编的小猫头鹰取了下来,直接送给了我。照我的经验,是不能拒绝土耳其人的好意的,于是我把大妈的生日记了下来,下个月得回赠一个去。

老师告诉我,这种艺术品叫Makrome sarkaç,特点是只靠绳结,而不用针,打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挂袋、提篮、杯垫、浴球都可以做,大妈都编了,店里挂得到处都是,像个小美术馆。不过,直觉告诉我,第一个词不像土耳其原词,一搜索,才知道这个词本源自阿拉伯语,走北非到伊比利亚半岛再到西欧其他地方,摇身一变成了法语词,这一来,倒也说不清土耳其语里的是来自哪边了。不过这不要紧,可爱之处是,这个词的漂流串联起了地中海的各个方位,像绳结一般把无数双巧手串在了一起。不知道萨拉丁麾下的匠人和十字军船员能不能打出同样的图案,不知道法蒂赫苏丹的士兵和拜占庭的市民会不会喜欢同一款式……一个个绳结,是超文化和族群的存在,随着三教九流一同漂移,在时间和空间的线上留下一个个记号,如果把一个个记号点亮,那将会是散落在地中海周边的星辰——于是,我想起早上那张星云了。

我可能真的对伊斯兰艺术没有抵抗力,整个下午,在土耳其看到过的各种手工艺品、几何的瓷砖、墙上的绘画,都和星云交替出现,不断重合,越来越像。那些撒在马尔马拉海上的鸟和浪,是银白的粉末;那些嵌在墙上的斑驳,是漫漫的星河;连厚重的织花地毯,都轻柔如缤纷的云霞。我从地上看到天上,直到晚上的土语课把我稍微拉了回来。

2017年夏摄于托普卡帕宫(The Topkapı Palace, Topkapı Sarayı)

今天得看图造句。轮到同学,是长城,老师马上兴冲冲地问我知不知道长城用土耳其语怎么说。我就料到我肯定会被点到,就像前天要造句“世界上最拥挤的国家”一样。我猝不及防,又没有时间上网查去,于是信口一说“uzak duvar”(直译成英语应该是long wall)。我当然知道肯定错,但是全班同学都被我这一直译戳到了笑点,一波哄堂大笑汹涌而来,笑声中老师抽出一口气,揭晓了正确答案,“Çin Seddi”。在土语中,中国是“Çin”,转成拼音读作“chin”,乍一听就像“秦”,里面到底有几分关系,我到现在也没搞清。老师说,“Seddi”是“border”的意思,不过我追问词源,老师给的土耳其语例子说服力不强,母语是波斯语的同学说听起来像他的母语,母语是阿拉伯语的同学则若有所思,我们只能约定课后去查。土语词“Çin Seddi”直接成中文竟是“中国边界”(China border),这太有意思了。我马上打岔道:“长城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堵墙,并不是边界,而且在历史上,也不一定是边界,在土耳其人眼中,倒被当成了边界了。”老师一听,于是把在土耳其流传甚广的长城的起源故事复述了一遍,说长城是为了防匈奴人和突厥人建的,而匈奴人是早期突厥人,突厥人又是土耳其人的祖先,所以四舍五入,长城就是为了防土耳其人而建的。这故事我在土耳其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在我听起来无非是把一个远在天边的国家工程当做自己民族自豪感的来源之一,要细说的话,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宗有没有认对,老师的这个版本还算留了情面,没说成中国人是害怕土耳其人才去建长城的。要是按照最新的考古资料,长城的建设,使得长城沿线各种关口和贸易通道成型,不仅中原文明能接受草原来的文化和艺术,比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和北方发掘出的大量游牧部族神兽金饰,而且草原部族的阶层分化和职业分工都有所加强,双方也算是有利的。不过这个话题引起了同学的注意,一个母语是德语的女生倒是总结得挺好玩,“你的城墙,他的边界”。猛然间,我觉得长城和中国一点都不远,它很自然地出现在了土耳其语课上,好像是从视角碰撞的缝隙中蹿出来的。也许,如果今天没有看图造句,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提到长城,也不会重讲在土耳其尽人皆知的“长城”故事,也不会让同学们知道长城是怎么横亘整个亚洲大陆、跨越两千多年时光并接通不计其数的族群,而最终出现在我们每一块屏幕上的——就这样,星云图再一次出现了,电子屏幕成了透镜,人与人之间拉开的距离如同镜筒,望远镜能把星空请回地面,就如同电流讯息把远方的人和物请到眼前。

轮到我造句了,恰好到我这里图用完了,让我能自由发挥。我说:“On yıldan beri ben Ayasofya’ya gitmek istiyorum,”又一想,我不是去过一次了吗,立马补上一句,“Ben Ayasofya’ya gittim, ama yine gitmek istiyorum.”(我从十年前起就想去圣索菲亚了。我去过圣索菲亚,但还想再去一次。)听我说完,老师似乎是带着歉意念叨了一句:“Ayasofya camii oldu.”(圣索菲亚成了清真寺了。)我顺口回复一句,“是的,我知道,但我还想再去一次”。我又一次知道,我们把一座易帜数次改宗几回的千年奇观拉到了课上,我们都在自己的空间里共同感知着圣索菲亚的遭遇了——就如同星云一般。

2020.11.19 于伦敦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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