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杀手 04 旧相识
离开老闸捕房后,钟少德穿过南京路,进入了四马路的红灯区。要是作为冶客的话,他来得其实不是时候,这里的长三堂子和按摩院要到下午才开门。不过钟少德今天不是来白相的。在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招牌中间,他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径直穿了进去。在阴暗弄堂的深处,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地。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独立公寓,看起来并不很大,藏污纳垢却是绰绰有余。房子没有任何标牌,每扇窗户上都装了结实的铁栏杆,房主的防人之心昭然若揭。
钟少德叩响了公寓的大门,那是一扇铁制的防盗门。
几秒钟后,防盗门上方拉开了一扇小窗,现出一双可怕的眼睛来。眼睛是凶恶的三角形,如毒蛇,似猛兽,左眼上还刻着一条长长的刀疤。
“哪个?找谁?”怪眼的主人发问道,嗓音很是沙哑。
“法租界,钟少德。叫薛老三快点起床——”因为认得对方,钟少德一点也没被吓到。
“你等一下。”小窗被关上了。
薛老三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大名薛华礼,也算是名门之后。他已故的父亲早先是花旗银行的老牌买办,深得洋人信任,后来离开了银行,联合了几个钱庄董事和资深买办,合伙开了一家私营银行。随着银行越做越大,薛老爹本人也摇身一变,从昔日的洋奴西崽化身为一位人人景仰的 “民族金融家”。薛老爹养了四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老大薛华仁子承父业,也当上了银行家。老二薛华义另辟蹊径,依靠家族关系贷得巨款,开了一家桐油加工厂,没几年就成了业界的翘楚。老四薛华智年轻叛逆,三年前大学毕业,到南京投了国民军,如今也晋升了上尉参谋。只有老三薛华礼是个异数,这家伙从小到大饱食终日,不务正业,好行旁门左道。18岁时老爹归了西,薛老三分到一大笔遗产,此后更是变本加厉,成天混迹于烟花场所,和妓女流氓打得火热。几年下来,遗产败去了一大半,薛老三幡然醒悟,决心好好做一番事业,于是理所当然地,他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行业。行行出状元,这两年来,薛老三同样混出了名气,成了公共租界乃至全上海滩屈指可数的大皮条客,专帮高层人士拉皮条。长三姑娘、舞女郎、罗宋小姐、电影明星、OL、女学生甚至是良家太太,只要你出得起钱,他都能想办法帮你弄到手。除拉皮条之外,薛老三还搞了一门副业。依靠广泛的社会人脉,他办了两张小报,专门刊载各种小道消息,帮赌馆娼寮打打广告,顺便玩玩敲诈勒索的把戏,总之,办得是有声有色。尽管所做的事情没几件上得了台面,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薛小开确有几分歪才。
等了两分钟后,公寓大门打了开来,疤面人将钟少德引进了屋内:
“老板在楼上,请——”
夜路走多了,难免要多几个心眼。为了防备有人寻仇和滋事,薛老三确实是花了本钱。眼下这位疤面大汉就是他高价雇来的保镖。这个杀千刀的家伙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插了一支大号驳壳枪,他日夜守卫在公寓底楼,充当继防盗门窗之后的第二道防线。钟少德上次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他。阔别两个月后,这栋房子貌似还加装了第三道防线。在上楼梯前,眼尖的钟少德发现:底楼东面的天花板上安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灯泡,灯泡的电线做成了暗线,似乎穿过楼板直通二楼,这算是什么物事?警报器么?根据钟少德的记忆,二楼的东面应该是……
带着小小的好奇,钟少德登上楼梯,径直走到了两楼。
两楼的前房是会客厅兼办公室,如今这间宽敞的房间正空无一人。
钟少德正感诧异,内室的大门突然打了开来,走出了一身金装、大腹便便的薛老三。金色的睡袍、金丝边圆形眼睛、手指粗的金项链,还有中指上尺寸夸张的金戒指,就连脚上的拖鞋也镶了金线花边。结合主人家极尽富态的身材,钟少德真怀疑自己看见了一头黄金铸成的大肥猪。也难怪,这头大型动物年幼时,正值其父民族金融事业的腾飞时期,所以难免让他染上了几分张扬拜金的习气。
“钟革里!好久不见,欢迎欢迎——”黄金猪满脸堆笑,向着钟少德咧开了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牙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突然想起了我这个老朋友?站着干嘛?来来来,这边坐——”
说话间,薛老三将来客招呼到了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随后,他自己坐到了办公桌的另一边,也就是东道主的位子上。
薛老三没讲错,他和钟少德确实算是老朋友,两人初次结识是在五年前。当时钟少德因为“抓捕赤党杀手不力”被政治部告了黑状,正处于停职反省状态。一日去新世界跑冰场散心,正好碰到了薛老三,后者的事业也刚刚起步不久,当时正在游说一位妙龄十九的跑冰女郎,试图将她从冰上劝到海上。于是乎,两位色道中人一拍即合,结为莫逆之交,而钟少德也有幸成了那位跑冰女郎的第一个客人。有了美妙的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之后数年间,钟薛二人又断断续续做了十多次“生意”,总的来说还算是合作愉快,直到两个月前的那次事故。
“老三,密斯白你还记不记得?”钟少德开门见山道。
“啊?密什么?”对方似乎是有些耳背。
“这瘪三,一上来就跟我装胡羊!”钟少德暗骂道,正要发格之际,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人声。
回头一看,从二楼的内室里娉娉袅袅走出了一个丫头。这丫头的容貌尽管只有中上水平,但胜在年轻,看起来不出二八芳华,未施粉黛却两颊绯红,体态纤匀,细腰丰臀,真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一身花布裤装,手中捧着白色的被单,正准备拿去洗晒。
“阿娟——”薛老三装腔作势地喊道,“这位是我兄弟,法租界鼎鼎大名的神探!过来,跟钟探长打个招呼——”
阿娟有些怕生地看了钟少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钟探长好。”
口音是纯正的苏白,音色是稚气未脱的娃娃音,着实惹人怜爱。在对方低头行礼的刹那,钟少德的眼光滑过了她修长光滑的蝤蛴,瞥见了内翻了一半的后衣领,从而证实了方才关于对方脸色的猜想。
“册那!这头猪猡倒真有艳福,不到两个月又换了一个新的!”作如是想的同时,钟少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少女的回礼,心中又增添了几分对她主人的怨怼。
“阿娟,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先去给客人烧咖啡——”薛老三命令道。
“好的,先生。”
待阿娟下楼后,薛老三对钟少德道:
“这小妞七月底刚从乡下上来,交关事体还不懂,最近一直在跟她做规矩。”
“做规矩?一大清早就做到了床上?!”钟少德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对方。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到底是大侦探。”对方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同时不再掩饰猥亵的笑容。
“册那!”钟少德也不再掩饰怒气,“别跟老子绕圈子!密斯白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给我从实招来——”
“密斯……白……”对方摆出了苦思冥想的姿势,“……哪个密斯白?朋友,你晓得的,我手头的密斯有好几个都姓白,哦,对了,还有一位密昔斯白……”
“白依依——你七月份介绍给我的女中学生!怎么,才不到两个月就忘了?要不要给你买瓶爱罗补脑汁补补?”
“哦——原来你讲的是她呀!”薛老三又做出了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她好像是哪个中学的皇后还是公主……怎么样,这小皮夹子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笑话!好了,不要再装了,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晓不晓得她有毛病?”
“有毛病?她年纪那么轻,能有什么病?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有病,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嘛!中学生嘛,学习那么辛苦,放了假还要出来捞外快,累出点毛病来也很正常嘛!感个冒、发个烧啊……”
“可惜她发的是梅毒。”
“什么?梅毒?!朋友,你不要开玩笑哦!”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这么讲……是真的?朋友,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应该讲,还好我事先看清楚了,否则我这辈子岂不是报销了?!七月份的时候她的梅毒还在第一期,前两天我碰巧又见到她一次,现在她的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连毒疹都发出来了,要是再往后……骇人,太骇人了!”
“你确定那不是……一般的皮疹?过敏性的那种?”
“你当我是瘟生啊!连过敏和梅毒都分不清楚?薛老三,你搞搞清楚,我可是给了你三十块,整整三十块大洋!放到隔壁会乐里,最起码可以白相两天两夜!出这个价钿,是要你帮我找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中学生,不是一个生了梅毒的烂污皇后!好了,不啰嗦了,照道上的规矩办。三四十二,一共一百廿,现在就给我拿出来——”
“什么?一百廿!?”薛老三差点从老板椅上弹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当我家是开银矿的吗?!”
“退一赔三是道上的公价,一百廿对你来讲也不算大数目。好了,快点呕出来!事情做得漂亮点,以后大家还是朋友——”钟少德道。
“一百廿块大洋,讲给就给,你当是锡箔啊!我告诉你,这件事情空口无凭。白依依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不能你一个人讲了算,我要调查一下才能答复你。我看不如这样,你过两个礼拜再来……”
“你想赖账?”钟少德打断了对方。
“话不能这么讲,钟革里,你做侦探那么久,应该晓得什么事情都要讲法律、讲证据,不能只凭个人感情,要做深入的调查、细致的分析,然后才能得出……”
“得出你妈个头!一句话,一百廿,你今天到底是给,还是不给?!”盛怒之下,钟少德彻底撕破了脸皮。
“哦哟,看这架势,你是想敲我竹杠了?!”对方也不再有所顾忌,“钟少德,你给我搞搞清楚,这里是四马路,不是你的法租界!想在这里横行霸道,你还早了一百年!我劝你识相点……”
对方唾沫横飞之际,钟少德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砰”地一声砸在了办公桌上。
薛老三一个哆嗦:“你……你想干嘛?”
“老三啊,这把枪你认不认得?”钟少德已经敛起了怒容,换上了一脸阴笑,“你晓不晓得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桌上的手枪并不是他惯用的银色勃朗宁,而是一把黑色的柯尔特左轮,枪柄上刻着一条眼镜蛇,萦绕着一股煞气。
未待对方回答,钟少德继续说道:
“想来你也不会晓得。听好了——这把枪原来的持有者是个绑票犯,不仅是绑票犯,还是杀人犯,得了赎金还撕票,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已经杀了三个人,用的就是这把枪。”
“你……什么意思?”薛老三脸上惊疑交加。
“这瘪三总共做了三起案子,都在前两年,法租界一起,公共租界两起。你们的捕房里现在还存着他的弹头。唉,可惜啊,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至今都没人捉得到他。这瘪三狡猾得很,基本上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三啊,你消息那么灵通,你晓不晓得他到底是谁?”
“开玩笑,我怎么晓得?等一下……既然人没捉到,那他的枪怎么到了你手里?”
“好问题!老三,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不过有一点你讲错了,这把枪并不‘在我手里’,其实,从三起案子到现在,它自始至终都在杀人犯的手里。这个杀人犯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薛华礼!”
“是我?!搞什么……好啊!我总算是明白了。想栽赃我?想都不要想!钟少德,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公共租界,巡捕房里有的是我的朋友!”
“是啊,但你也不要忘了,巡捕是要讲法律、讲证据的。想想看,等一下我把枪擦擦干净,塞到你手里,再揿上两个指纹,你哪里还讲得清楚?只怕连讲的机会都没有吧?老三,你要晓得,能报警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活人。”
言罢,钟少德图穷匕见,亮出了另一把枪——他的银色勃朗宁。
“你……你真的要……就为了这一百块钱?!”薛老三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一百廿块。”说话间,钟少德打开了勃朗宁的保险。
“不不不,钟阿哥,不要激动,”对方终于服了软,“有话好好讲,千万不要激动。兄弟道里的,这点钱算什么?我这就帮你拿——”
说完,薛老三扭动肥胖的身躯,去开右手边的抽屉。
“打住——”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我警告你,动手就行,不要动脚!你个瘪三,事到如今还耍花枪,当我不晓得你桌子底下有什么吗?!”
薛老三如遭电击,一下子怔住了。
钟少德端着枪绕到了桌对面。不出所料,办公桌的桌脚处果然藏有机关,只要触动上面的电钮,红灯一亮,楼下的保镖立马收到警报,第一时间就会赶来护驾。
“你也不想想,就楼下那个朋友,就算是上得来,还不是白白填了刀头?”钟少德嗤道。
“误会,天大的误会!钟阿哥,我哪里敢啊!”对方忙不迭地辩白道,他早已是满头的冷汗。
钟少德不复多言,一把拉开了右边的抽屉。
不错,这里确实是薛老三放钱的地方,只是,钱并不很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十块银元。
“怎么只有这点?耍我吗?!”他立刻表达了不满。
“不不,冤枉,天大的冤枉!真的全在这里了,不信你统统打开来看!”对方慌忙道。
然而,钟少德并没有继续搜查。据他的记忆,这个抽屉确实是薛老三存放流动资金的地方,平时至少会放上十整条五十枚装的银元,加上零钱,至少也有五六百块,而今天却只有区区一个零头,这确实很反常。是为了骗他钟少德么?实在不像,因为对方根本不晓得他今天会来。
“对不住,钟阿哥,实在对不住。”带着一脸的汗水和惭色,对方道起歉来,“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乱子,手头有点……吃紧,现钱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了。求你可怜可怜兄弟,宽限一段时间。等月底报社收到了账,我保证,一定派人送到你府上!”
钟少德没有言语,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对方,慢慢收起了他的勃朗宁。
对方仿佛看到了转机,随即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打开一听三炮台,取出一支,恭恭敬敬递到了钟少德面前:
“来,先抽根烟,消消气。”
三炮台?钟少德想起,对方过去不是一直抽茄力克么?怎么突然间降了一个档次?这到底是……
思忖间,对方已经帮他服务到位了。但钟少德并没有急着吞云吐雾,他怕烟里有花头:
“老三,你不来一根?”
“唉,钟阿哥,那烟是用来待客的。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只能抽这个——”薛老三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烟盒上印着一只黄色的小老鼠。
国产的金鼠牌?有没有搞错?!从金狮子一下子缩水成了金老鼠,这档次可降得有点大了。照这么看来……难不成,对方是真的陷入了财政危机?
“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对方长叹了一声,诉起了苦经,“不瞒你讲,也不晓得碰了什么鬼,这两年生意上一直不大顺,陆陆续续丢了一批客户,买了十几万国债嘛,年初又统统被套牢。别看我表面上还有点样子,其实老早就成了一只空壳子。”
“我看你现在连壳子都快没了。”钟少德插话道。
“谁说不是呢?本来手头还有几千块活钱,可被那小婊子一闹,好了,彻底完结!”
“哪个小婊子?”
“还有哪个?当然是白依依,震旦中学那只万人骑的烂污逼!”薛老三再也压不住满腹的怒火,“妈个逼!我们全被这小婊子耍了!钟阿哥,你不晓得,来找我做生意之前,这小婊子就已经生了梅毒!可恨当时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否则怎么会吃了她的药?!十六单,我一共介绍她做了整整十六单生意!也就是你钟阿哥道行深,其他十五个客人全都上了她的床!自从上个月起,每个礼拜都有客人找上门来,问我讨说法,要我赔银洋。有五个客人已经进了医院,天天都在打606!不用讲,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全算在了我头上!妈个逼,我这一个多月真是亏大了,大半年的利润全坏在了小婊子身上!唉……”
原来如此,倒在也在情理之中。由此看来,薛老三虽然把关不严,负有失察之责,不过,他其实也是白依依事件的间接受害人。担惊受怕,劳命伤财,这一个多月下来,也确实搞得焦头烂额,再要苛求他什么,恐怕一时间很难收到成效。作为多年的狼兄狗弟,念及同袍之谊,钟少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其实他今天并没有动真格,刚才只是吓唬吓唬薛老三而已。那把黑枪的原主人,也就是那个连环作案的绑票杀人犯,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就被钟少德亲手送上了西天。这件事只有钟少德一人知道,之所以秘而不宣,他主要是看中了犯人留下的十二条黄鱼,也就是三起绑票案中的赃款。毁尸灭迹,私吞黄鱼之后,他还收藏了犯人的用枪,以期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帮他敲上一大笔竹杠,只可惜他今天的算盘打空了。
就在主宾两人相对无言,吞云吐雾之际,楼梯上又传来了阿娟的脚步声。她的咖啡总算是煮好了。
奉上两杯咖啡后,阿娟收起盘子,向两位男士浅浅鞠了一躬,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下了楼。
“钟阿哥,实在不好意思,”薛老三再度开了口,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你也看到了,钱我暂时是赔不出来了,不过我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补偿你。你看,阿娟这小姑娘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了。年轻、有姿色、性情温顺、还有服务精神,这样的女孩子还有什么不好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薛老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把她借给你,让她到你家里服侍你一个月,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虽然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做不大好,不过人还算勤快,烧饭打扫应该没问题。呵呵,也正好让你调教调教。放心,她身上绝对清爽,我敢对天发誓!”
“她清爽我是相信的,就怕你身上不清爽啊……”钟少德心道。他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呷了一口咖啡。咖啡滋味并不甚佳,酸中带涩,让他想起了两天前大华舞厅的香槟酒。
“老三,钱的事情先放一放,”他决定卖对方一个人情,“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另外一件事?”薛老三一时间如释重负,“没问题,一句话!只要在兄弟的能力范围内,不管什么事,保证帮你办到!”
“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想借用你的消息网。言菊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言菊芳?就是上个月国际饭店的案子?”
“没错。现在上头要我查这桩案子,我就来寻你了。”
“那你可寻对人了!这只寡老的事情,不是吹的,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有没有看我编的《鑫报》?我们可是第一时间报道了她的案子!”
“哦,那犯人是谁你也晓得喽?”
“这……钟阿哥你说笑了,要是连这个都晓得,还要你们侦探做啥?”
“嘁,那你晓得些什么?”
“那可多了!比方讲,她经常到哪几个地方白相啊,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啊,她和她新老公的关系啊,她从前的舞台生活啊,还有身高啊三围啊,不晓得你想听哪方面?”
“她有没有姘头?”
“这个嘛……”
“我晓得你的规矩,消息五块一条,我可以付钱给你。”
“你这是哪里话?我们兄弟道里的,你又这么照顾我,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但问题是,不瞒你讲,这位言寡老过去跟我有些生意往来。做我们这行你晓得的,有义务帮客户保密。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好!我今天豁出去了,统统告诉你好了!言菊芳么,哼哼……你听没听说过,她在唱戏的时候有个外号?”
“平剧皇后?”
“那是一帮曲死戏迷送她的封号。我指的是,她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绰号,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晓得。”
“叫什么?”
“言六四。”
“‘言六四’,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显?板板六十四嘛!”
“是讲她很严肃么?”
“对对,她这个人是很一本正经,动不动就板面孔,天蟾舞台的冷美人嘛!呵呵,但是钟阿哥啊,‘板板六十四’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
“你是讲,碰碰……”
“对对,就是‘碰碰脱裤子’!哈哈,言菊芳天天立牌坊,号称卖艺不卖身,其实背地里裤带也松得很,不然她怎么是我的老客户呢?”
“哦,她都跟你做了些什么生意?”
“那可多了!最早大约是五年前,那时她刚刚出名,就被我劝下了海,卖的全是南京来的大员,所以晓得的人很少。后来她名气越来越大,居然当起了我的主顾,叫我帮她物色小白脸。你晓得,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台基上的生意我也是要兼顾的,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对吧?”
“你都帮她介绍了哪几个?”
“我记得一共是三个。最早是开武馆的太极拳小赵,后来是光华大学的刘威廉,就是光华足球队的那个左边锋,最后一个是拉丁舞学校的教练小胡。言菊芳就喜欢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范司倒是其次。”
说到这里,薛华礼停了片刻,特别打量了钟少德两眼。后者身高一米八,肩膀宽阔,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碰巧也属于那种“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类型。只是,他的面孔不算太好,棱角过于分明了一些,还生了一只凶相的鹰钩鼻,大大削弱了他的绅士派头。
“除了你帮她介绍的以外,言菊芳还有没有其他姘头?”钟少德并没有理会对方的职业性眼光。
“应该是还有两个,一个是南市龙船队的敲鼓手宋大头,另外一个叫阿忠,是打职业搏克星的。言六四基本上半年换一个情人。不过她这个人比较当心,从来不吃窝边草,所以在圈子里名声倒也挺好,没想到后来走了大运,就连冯剑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要她。”
“我问你,在嫁给冯剑声之后,言菊芳和她那些姘头还有没有来往?”这才是今天最关键的问题。
“就我所知……”稍加思索,薛老三便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没有。她好像一门心思想做个好太太。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想啊,她跟冯剑声年初才结婚,冯剑声年纪是大了点,但身板还算是硬的。两个人的日子应该还没过腻。”
“年初到八月份已经半年了,你怎么晓得她没有过腻,不想出去偷腥?”
“哈哈,因为我有内幕消息啊!算了,全告诉你好了——”见四下无人,薛老三压低声音道,“冯府去年招了个丫头,叫梅香。她,其实是我的人。”
“你的人?难道,就跟阿娟一样!?”
钟少德算是明白了:难怪薛老三家里的丫头换得那么勤,原来除了供主人排泄富余营养之外,她们还有着更加长远的功用。
“对头!”对方的话立即证实了他的判断,“你想啊,我花那么多的功夫在这些小姑娘身上,培养她们,教她们各种家事,这都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我自己用吗?当然不是!做我们这种行当的,客人不大会主动找上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消息,是第一手的情报!只有事先弄明白人家想要什么,你才能量身定做,提供给他们,推销给他们。不瞒你讲,除了报社之外,我还开了一家佣人荐头公司,不计利润,只为把那些丫头弄到人家家里。只要打进去一个,就等于是掌握了一片,附近的娘姨大姐、三姑六婆全会来当你的耳目……”
“好,明白。”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下一个问题,冯家既然有你的人,那你晓不晓得言菊芳的日常行踪?比方讲,平日里她去不去公共租界?她常去的地方有哪几个?”
“去肯定是经常去的,但具体是哪几个地方……”薛老三挠了挠头,“我稍微有点忘记了。你等一下,容我查一查——”
说完他离开座位,打开了身后的大玻璃橱,里面满坑满谷全是文件,每份文件都编了号牌。这就是薛老三经营了多年的情报库,一个桃色的情报库。
薛老三在冯府有线人,钟少德也有他的证人。在出发到公共租界的前一天,他已经在冯府周边调查了一番,最终逮到了冯府的一个年长的司机。这名司机专门帮冯太太也就是言菊芳开车。在钟少德的威逼利诱下,老司机供出:他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总体来讲是恪守妇道的。由于是在公共租界混出的名气,人地两熟,所以即便是婚后住到了法租界,言菊芳也时不时会去公共租界白相白相。不过她白相的全是公共场所,从不去旅馆、公寓之类的地方,也不和她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另一方面,据老司机讲,他的男主人冯剑声其实相当善妒,从不让新妻一个人出门,若非亲自作陪,便是要她带上个把丫头或娘姨。这些与薛老三提供的情报基本相符。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这位冯太太尽管婚前生活浪漫,但婚后暂时没有不忠行为。8月27日的案件应该是一起强奸案而非和奸案。犯人选在国际饭店作案,这表明他对公共租界非常熟悉,很可能就是在公共租界盯上的受害人。
“哦,寻到了——”一阵翻找之后,薛老三手上多出了几页纸,“对,就记在这里,经常出没的地点……公共租界……汇丰银行、永安百货、白玫瑰理发厅、鸿记服装公司、雷允上大药房、冠生园酒楼,还有大东茶室,全在这里了。结婚以后言菊芳大约每个礼拜去一次公共租界,基本上不离这七个地方。”
地点和频率都高度吻合,看来冯家的老司机没有骗人。只是多了一个大东茶室。其实这个地点有些重复,众所周知,大东茶室就开在永安百货里面。那么,在这几个地点当中,究竟哪一处最为可疑?
犯人年轻、中等个、冷静沉着、身手敏捷、有化妆能力。左手指甲长,排除了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可能,也可以反过来理解,说明他右手的指甲很短,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做技术活的人。一分钟内完成作案,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十秒钟乃至更短的时间内解开受害人的八枚裙扣,仔细想来,这也并非毫无可能,假如犯人对旗袍女装极其熟悉的话……试问,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哪里活动?
答案昭然若揭,侦探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地点已经锁定,搜查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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