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隨筆|年老的深淵
我大學畢業那年,爺爺因為被睡了多年的老舊彈簧床的彈簧刺傷膝蓋,半夜被送往醫院待在急診室等待床位,最後雖然手術成功落幕,但卻也是與年老掛鉤的一切正要開場的時間點。
那年還發生了一件事。二姑姑著迷於宗教,和一些道姑來往,不知聽了什麼,總是砸錢幫著蓋廟宇或道觀之類的。二姑姑一家經營玻璃行,生意早已不如以往,經營得有些困頓,只能算是苟延殘喘,於是近幾年,二姑姑常打著要幫二姑丈的工廠週轉資金來向奶奶借錢,還聲稱不能給二姑丈知道,怕他會罵她。奶奶人善,總不忍拒絕這個住在離家裡也不過四百公尺遠的二女兒在夫家有委屈,所以能幫就幫,只是,奶奶的善良最終還是被這個女兒給辜負了。
二姑姑有次趁爺爺奶奶都不注意時,偷拿走了奶奶的帳本,把奶奶從未動過,她的母親留給她的珍貴嫁妝,給全數提領走。奶奶知道後非常憤怒傷心,找了二姑姑談,二姑姑卻是凶狠又無情的表示,若奶奶告訴她的丈夫,她便跟奶奶斷絕關係,這樣的狠話讓奶奶退縮,只得暗自神傷。但自此,奶奶就不斷的會重複的提起這件事來,每次就會難過的說,這是她媽媽留給她的,讓人聽了就很不忍。我是很後來才聽到這件事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有這件事情後,我爸爸那邊的親戚還能和平的跟二姑姑相處,好像沒事一樣,她還是照舊來我奶奶家吃吃喝喝,還曾經說要做東請吃飯,去了餐廳才發現是她什麼朋友開的,要付錢時就說一句她忘了帶錢這樣討人厭的行徑,究竟為何還要與她和睦相處?
奶奶自從二姑姑的欺騙偷錢事件,再加上爺爺當時意外受傷,雖然手術成功,卻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痊癒,爺爺漸漸的消瘦,不如以往精神矍鑠,在旁邊的奶奶看著這樣的爺爺,人就一夜一夜的擔心,擔心爺爺先她而走。大概是這樣雙重的影響下,奶奶開始出現明顯的老人失智症狀,不斷重複話語,忘記自己做過什麼,正式宣告了我們家迎來了第一個失智長輩。
爺爺年紀比奶奶大了四歲,那場手術雖然讓他元氣大傷,但爺爺的心態很健全,也算愛笑,沒有什麼老人的脾氣,就是行動愈來愈緩慢,耳朵也因重聽而戴上助聽器,雙腳則因糖尿病而常年黝黑,定期吃慢性病的藥就會很穩定,是很好照顧的老人家。因為奶奶失智日漸嚴重,爺爺也不算頭腦清楚,已經沒辦法讓他們兩人獨自在老家裡生活,我們的家族都不是太富有,沒有餘力請看護(奶奶也不喜歡),所以就由退休的大伯半個月到老家照顧他們,半個月則把他們接到我家住(我爸爸還在上班),每半個月這樣輪流。
爺爺奶奶在老家時,奶奶偶爾會想搶做家事,讓大伯很頭痛,在旁邊陪她做很難有效率,不陪著她會把事情搞砸,想讓她幫忙又常常愈幫愈忙,不讓她幫又會覺得她很可憐,但除卻這個,他們在老家都是相對安定,畢竟是他們待了六七十年的家。但是到我家來就是一場災難,奶奶有時候發作起來,會每十分鐘就說要打電話給大伯,要他載她們回家,你不是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因為明白她們在這裡沒有熟悉的鄰居,沒地方可去(不像老家有她們熟悉的農地可待),總而言之就不是自己的家,怎麼住都不那麼舒服安心,所以奶奶只要來到我家,就會每天每天的叨念要回家,讓照顧她的爸爸媽媽,甚或是偶爾住在家裡的我都會很想爆炸,但只能悶在心底無法引爆。
我曾問過爸媽為何不讓爺爺奶奶待在老家,出一點錢請大伯幫忙照顧,爺爺奶奶既能不恐慌憂懼,舒心待在自己家,大伯也能有一筆收入,但爸媽解釋過後我也才理解,連續一直照顧這樣的老人是很有壓力的,年紀不小,也有家室的大伯怎麼樣都不可能一直待在老家看護兩老,很有可能到時候老人還未倒下,大伯就先心理支撐不住。所以兩邊輪流,都有時間喘息休息,或許才能走得比較遠一些,畢竟老人家只會愈來愈嚴重,不會愈來愈健康,而且會需要照顧多久都是未知數,要平衡的思量,以能走愈久的方法為主才好。
自從爺爺奶奶每半個月來我家住之後,我們家就像偶爾會籠罩烏雲一般,悶得所有屋內的人都在忍耐,刻苦的互相忍受。每個人都在默默承受自己的不適,盡量讓整個家都能持續運作下去而努力著。
爺爺如上所述是個相對好照顧的人,他不會抱怨、不會搗蛋也不會對人惡言相向,就像一棵靜默的大樹,靜悄悄的,偶爾風吹過就發出陣陣的笑聲,唯一的興致就是吹口哨,但就因為吹口哨讓一向非常不喜愛口哨聲的我媽媽和我,有時候真的感到痛苦不已。我們不太會要求爺爺不要吹,因為知道這是爺爺唯一的喜好,禁止他實在過於殘忍,所以我和媽媽會在忍受不住時躲去房間開音樂。然後,爺爺因為重聽,所以沒辦法控制自己發出的聲音,有時候會突然很大聲的打哈欠,大聲到會嚇到人的那種,我是個很容易被嚇到的人,每次被爺爺嚇到時,我心裡都會陡升起不悅,但很快的又會降下去,因為我知道這是需要被體諒的。
奶奶無疑是難受的,她的腦袋像是有隻貪吃蟲,不斷啃囓她的記憶,吃得奶奶的腦袋就像是桑葉一般,滿是蟲咬過的痕跡,坑坑巴巴,殘破不堪。她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停重複話語挑戰家人的理智線,各種突然叢生的壞習慣讓幾乎有潔癖的媽媽崩潰不已,又因為腦的漸漸衰弱,身體其他的機能也顯著的下降,一下這個零件壞了需要維修,一下那個關節卡了需要潤滑,我們只能像補漏洞一樣的盡力去填補,讓她能舒服一些。
媽媽在照顧爺爺奶奶的過程中,有無數次的崩潰。她從未和公婆這樣長久的居住在一起過,又說她自幼就是討厭老人的人,但這是無可避免的責任,所以只能接受這件事情。她曾痛苦的需要跑回娘家,待在她母親身旁訴說幾分才能充飽電再回家裡;也曾痛恨我爸爸不能體貼她多一些,而對他失望、怒言相向,搞得我幾度以為我家快毀掉了。身為潔癖狂又嗅覺敏感的她,對於在農村生活慣的老人簡直無技可施,她試過告知,但失智的奶奶根本記不得,爺爺也老得無法再學習,於是只能在每夜老人們都睡著時,一遍又一遍地拖地、擦拭、刷馬桶、清洗手檯,在他們返家後,再恨不得將整棟房子全部刷洗一次。我不知道外人會怎麼看待我的媽媽,但我知道她已經是奮力的維持住她的脾氣和耐心,盡可能的擺好她所能擺的平衡了。
爸爸還需要上班,每天辛苦上班回來之後,幫著媽媽煮菜,有時帶著爺爺奶奶去散步,他所能做的並不多,但是我想心力也是很憔悴。奶奶看見他總要不停的問何時才能回家,看著他模樣可憐的母親,明明心裡也想讓她回老家,卻只能殘忍說出時間還沒到,安撫母親快到了。一天一天,爸爸必須這樣無限重複。在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太太之間,爸爸想照顧好所有人的心情,卻常常鞭長莫及、力有未逮,有時他自己也得好好靜下來,才能耐心的看待這一切。
我呢?因為一些原因,我現在算是長時間待在家裡,陪著媽媽在爸爸上班期間面對兩老,偶爾也試著做爸爸的角色,希望讓兩邊都能舒服一些,當然這樣我也才能平靜一些。我是個很容易受環境影響情緒的人,是個非常高敏感的族群,我曾經很難受,光是和爺爺奶奶待在同一個空間就會使我壓力倍增。每當我們在同一個空間,他們發呆著看著虛無(他們漸漸不愛看電視),我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就會無形的感受壓力,自責自己怎麼能放任他們無聊,應該盡盡孝道,逗他們開心,陪他們散步,但是我沒辦法,我和爺爺奶奶的情誼,並不足以支撐我不斷的做這些事情;但另一方面,我如果選擇躲去房間忙,又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在刻意避而不見,假裝他們不存在,想要避免麻煩,這樣的自己是否太過無情?類似的想法常常困住我,讓我不管怎麼做都不免心裡有疙瘩。
每次當我看著爺爺奶奶年邁的面容,我總深覺自己像是站在一旁凝視一種喚為年老的深淵,時間將他們的一切漸漸拉扯,化作毫無固定形狀的泥,一塊一塊的剝落掉入無底深淵,沒有回聲,沒有喊聲,亦像是沒有意義般的歸於虛無,成為掩埋的一物。我只是靜待著凝視,心裡即使難受也想盡量冷情,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過程,而每個成功活到那個歲數的人終將走過。
我實在無法想像更多經濟困窘,但家裡卻有非常需要時刻注意、照顧的老人的那些人們該如何是好。這真的是一場仿若無止盡的拔河,在跟歲月、時間,也在跟命運拔河。人們常說,久病無孝子,其實只要經歷過,都能深刻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尤其現在經濟不好,要養自己一個家都快捉襟見肘了,若還需要花金錢和心力照顧老人家,那無疑是一個難以負荷的重擔。或許也是如此,人們才會拚命的想賺錢吧,盡量不給孩子留負擔的拚命往前跑著。
我總覺得失智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不光是一片片的剝落患者的記憶、意志,也是殘忍的剝奪照顧者的自由、心力、錢財,以及兩人之間的情誼。之前曾看過日本有名的節目《跟拍到你家》,一個老人說他的太太剛過世,太太失智多年後又患了癌症,這麼多年都是老人自己照顧妻子,從他的言談之中,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對妻子的愛。但他也說,其實在這期間,他也曾經因為失智的妻子總是去做他禁止做的危險行為,而氣得失去理智,用力的掐著她的脖子,幾乎快將她掐死的那刻,才恢復理智放開了手。我看的時候覺得非常難過,感覺失智就像是一個最可怕的懲罰,在年老的時候降臨,摧毀你所有珍愛的一切,用極緩的速度去碾壞、破碎那些美好的人事物。我甚至消極的想過,與其這樣的失智,還不如一場車禍死得痛快,又能不帶給愛的人麻煩。
我誠心又真摯的期盼,失智能有有效治癒的藥物。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這世界上不再有這個疾病。
"Take care of all your memories. For you cannot relive them." -Bob Dy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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