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六)
八月某日
別家久左衛門的妻子今天明顯滿臉憂慮。長女嫁到庫頁島,有消息傳來說,國籍不明的潛水艇擊沈了撤僑的船,而本家參右衛門的長子也在庫頁島。今天,兩家憂鬱更深了。
「我不想吃早飯了。今天就忍忍吧。你們會覺得很討嫌吧?」
在結滿茄子、玉米、南瓜的菜地裡,別家的主婦說著這些,蜷下身來。曬在背上的太陽是秋天的顏色,浮雲在池塘上緩緩流逝。稻穗日比一日地低垂。逃過起初颱風一劫的稻浪,花房也結了沈重的穗。栗毬軟茸茸的。
參右衛門妻子清江又如以往般沈默,不顯憂慮。關於出征庫頁島的長子,有兩個說法,一是能回來,一是被抓到內陸去了。她的腦袋夾在兩個說法中間掙扎。
「不,肯定能回來的。人家是蘇維埃吧。他們不會殺我們這樣窮人的孩子。」參右衛門說。
他也去過一次庫頁島,挖過煤炭。他可以馬上想象得到那邊的景致。久左衛門妻子阿弓也板著臉來本家,共訴肝腸。
「除非是本人回來,站在門口,到底是什麼情況誰能知道?」
清江只這麼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個女人是只會乾活,從不做夢的,很踏實一個人。我來的當夜,一看到她就感到佩服,之後一直如此。聽這麼多人閒談,都無不贊嘆這個清江。應該說參右衛門的妻運真是好。在這點上,我太自愧不如了。
「像她這樣的女人,我是從來沒見過。再說長相也是,好好看一下吧。這人要是穿上紋服,不管送到東京哪個式場,都會一直發光的。」我對妻講。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借著這次機會,你也向她學習一下。你呀,就一輩子都在給我找茬,都不會做這些。」我也說話帶起農村腔口了。
「對呀,我只會找你的茬。因為你滿身的茬,究竟有好的地方沒有?」批評家發出了冷笑。
「我在最近感覺對人生為何物有了些理解。人生真的艱難——我這一天一天的,被批評家打擊,左不是,右不是;家裡你也是一天一天的。我滿身瘡痍,不知還有什麼完整的地方。真是的。我這性格,人家的批評都往心裡放。你都往心裡放試試?都已經是零以下了,可人家還叫你寫啊寫啊的。這算什麼事?就沒一點好的地方嗎?」
我變得有點感傷,但真有點悲傷。
「怎麼說呢……沒吧。」妻沈默一會兒,說道。
「不對,一個總是有的。」
「什麼好?」
「我是容易佩服人的性格。我是覺得自己做不好,就更會佩服別人。這就是所謂的‘風雅’。和芭蕉的又有點不一樣,我的風雅。」
「芭蕉的是怎樣的?」
「他的風雅還在借花鳥慰藉的無事之境中,這是他成功的原因。芭蕉會不會也討厭自己這點呢。他是伊賀拓植的人,和我是同一個村。因此,我很理解他。小林秀雄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勸我寫個《芭蕉論》。」
「小林?」妻抬起頭來。
「嗯。小林又比芭蕉要進步一點,依我看來。」
「……」
「說來小林有稱贊過你哦。說你老婆真好,呆呆的,像個阿呆。」
「啊,這失禮了吧。」妻赧顏。
「但是阿呆一面不受人稱贊,這樣的女人是不行的。聰明之處,任誰都會稱贊。這種稱贊,依我看來啊,無論稱贊的人還是被稱贊的人都還不行。」
妻忍不住,俯身噗嗤笑了。但我哪能跟她比?我又有了不一般的難題。我已顧不上她。先不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