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in and Glory 《痛苦與榮耀》 又譯 《萬千寵愛在一身》

艾慕杜華是一襲紅，想當然耳的一襲紅，不是出於其外放顯露，也是其情感的熾烈。像底層岩漿熾熱的溫度，咕嚕翻騰，又源源不絕的，提供那生命的熱度。炙手可熱，卻也由不得人不去親近企及，目瞪口呆的站到其面前，臉上掩映著那反照出來的烘烘火光的溫熱，腳跟就黏住了地，離開不能。紅，是一張飽含情慾、曖昧朦朧的臉，與底下燃燒不盡的小火球。火紅寶。

是火，也讓他一生註定是熾熱與焦灼、痛苦與榮耀，交加交替的故事。痛苦處，燒不著人，先燃了自己，化成別人靠近可感的熱情、溫度，苦處，卻像是只有自己得知，那種不斷內燃、自我吞噬的力度，這種供給。

創作是他的生命，愛與痛苦的糾纏，就是他的燃料、養份。半自傳式的電影中，就像是那些生命之初與母親愛的羈絆、長大以後對愛的求而不得、以及更多在孤獨裡明澄的，對自身的糾結質疑，像價值、性向、追尋。關於我是誰，存在的大哉問，一直徘徊於抗拒與接受的邊緣間，再三拉鋸。創作，是他的思索、整理，辨明來路，辨清自身。

童年，就是一種他永恆眷戀、懷想的溫度，在母親身畔的溫暖安適、可靠自在，時而伴以天馬行空、隨想式的童言童語，也是出於底裡的情感充實，那種自我存在的豐盈。像兒時隨母親流徙暫宿一宵的火車站上，將睡未睡之際，沙華度躺於板凳上，母親坐在旁邊地上，拿著補蛋，替適才才從他腳上脫下破了洞的襪子在縫補。他想起晚餐用作夾面包掰開的巧克力裡，藏著一男一女兩張人像卡通紙卡，唸他們各自的名字，又猜想其兄妹關係，還問母親他們也會為對方補襪子嗎。那樣雖是貧乏，卻又充滿愛意的時光。幸福的一種是，未懂，卻也因著情感的豐足而無問自我，充盈而放眼於外，隨心隨想自在。因為被愛，自我的問題都像是遠在天邊的觸不著。這樣的日子是長是短？都好像模糊得想不太起。往後長大，是際遇是命運是決定，都讓他與母親愈走愈遠，卻也成為他心底始終揮不去、抺不走的情感羈絆。既遠又近，雖恨還愛。

說是自我之始吧，卻也讓他深受自我的反覆拷問、責難。恨愛交纏，像母親為了兒子的未來著想，不想他不學無術，步自己的後塵，將來艱苦過活，卻沒有條件可供給教養，唯有明知違反兒子意願也好，也要把孩子送到異地的教會學校裡去，讓他有受教育的機會，將來不致成為自己。而機會也不是從天掉下來的餡餅，而是為人母，苦心經營，悉心鋪橋搭路，多番到修女家擔當那些縫縫補補的工作才換來。只是小小的孩子又怎會懂得人母苦心，我不要長大後當神父！氣得獨個兒跑上別家天梯上，背負著手，低頭鼓紅著臉，頂著火辣太陽，沉默對抗。別離苦呀，小小人兒要離家，也像是割斷一切的紐帶，那母愛的懷抱、家庭的溫暖安全，像是一向底裡堅實的背靠陡然被抽空。未有能力而得逼著自立成長，背後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像那些被遺棄、失愛、孤寂的感覺。鴻雁往返，也只是無可依靠、補足取代的時有時無，自此，孤獨彷彿成為了他生命主線的一種感受。只是別離苦，也是一刀切出來的兩面，像母體裡一條臍帶牽連的兩人而難分。每種別離，都有著背後的不得已。往後的原諒放下，也是在於照見彼此的苦痛相連。

長大成人的速度，幾近立時，也像是逼著交出自我的考卷、證明，不甘示弱的傲氣、倔強、自負。才華，像是他的一把雙刃劍，揮別過去，為他帶來一切，卻又同時像光環逼人般的，讓人無可靠近那情感的內核。成年獨居生活的孤單無依。像他的創作讓許多人得到親近撫慰，真實的自我卻像成了那風暴核心的孤絕，難以觸及。那一層要佯充強大的外殼，與內裡真實的脆弱的比對。

自我之始，像同時形塑成自我之恥的，是他始終為之掙扎質疑的性向。那情慾的紅，是他最深的自由解放，以感覺自己存在的，卻同時是他最深的抑壓，那些內裡劇烈的自我衝突、不認同。投之於世界，也像年過半百的他，在年邁的母親跟前，憶及少時拒絕母親後來與他同住照顧、重修舊好的提議時，自傷自慚自愧吐露出的一句：反正我從來都不是那個你喜歡、得著你歡心的孩子，simply for being who I am. 因著自己所是。像那些少時叛逆、不依正途、尋找感受自我的方式，以及最深的掙扎，一個同性戀者的身份。

終究為自己所苦，底裡卻又那麼需要他人的接納、確認，特別是那心裡最是親近、信靠的人，像某種情感的權威。只是，母親是否真的如這般的不認同他？或許都只是一個人內裡的欠缺所需，而需要得到一個情感投射的對像。像把對自己的不確認，化作他人的。其實心裡渴望的，是出於無法自我接納，而需要來自他人的確認，以此當作自我。自我接納，是那個慢慢長途，而與最親的人，一生的恨愛交纏，最深的其實並不是在那些拋卻接納間，卻是來自自己內裡深處，那些情感羈絆，那些心裡緊緊不捨的愛與想念。在母親別後，化成深切懷想的，念記思憶。從兒時的眷戀未滿，到重新發現自己身上暗藏流動的愛。

求而不得，也像是他長大以後情感關係的母題？年輕時的戀人，有過相愛相伴的時光，但愛與不愛，都無法消解取代自身的追尋、命題。戲中戲的《Addiction》，是劇中人深藏抑壓半生，才不得不找釋放的往事。纏擾的，真實的痛苦的體認，是再愛也無法。愛，敵不過癮。像不像比喻？癮是什麼？好像就是再親密，仍有核心的自己的部分，那些自己與自己的關係。只是不一定正向。在愛裡仍會感受到的，或是更會對照出的，是最深切的自己是怎樣。愛，像照鏡子，其實不是在於照出來的自己，與對方同或異，而是有一個對像在那裡，也就需要一種同等的存在，站到其面前，一對一。一者存在，一者不存在，都是失衡。愛裡最難以啟齒的，都是這樣吧？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或在對方的存在面前，發覺自己沒有存在。最要對照出的，不是一個對方是怎麼，而是反照回來的一個自己是怎樣。一個我是怎樣。

Addiction 也像是自我得不到存在的某種逃遁？年輕的戀人多年別後重聚，釋懷的一句，或是那些逃離避癮的期間，對方仍能繼續自己的電影、文字創作。像我沒有拖累到你這樣。好像對對方而言就已是最好。像某種心底裡對自己存在的放棄。不及。在一個自由、積極實踐的人面前，需要自己是點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是。沒有比在愛裡更需要自己的存在吧？不是的，有時就像是只能逃離開去？那些在自己身上未能面對的自我衝突，像身份、價值、定位、性向。「我的情敵是社會」，那些外來的社會、文化壓力之餘，也是一個人怎樣面對自己的自我。都說自我接納是最困難的，特別是那些空、那些無。我們都太需要自己是什麼了吧？真正接受自己是什麼的人，才自在。而自在最難。

有人紅著眼眶，低頭半响沉思，如何去看待定位自己身上經歷的這些自身歷史過去，惻然有所動，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像打斷了某種沉溺的思緒時空，然後也只能換成一句：係你的就係你的，唔係你的就唔係你的。都是命，都得接受。但現在再看，寫著我忽然覺得，其實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某種相分都像是必然的。那時候，我們都只能這樣處理自我，別無他法。他法，有的或許都要在時間裡，我們修煉回頭再望，才明白了悟，可以不必然是這樣的。那時候就是我們在時間裡真的有所成長。該怎麼說，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成長、成長到哪裡，好像都是緣，都是timing 而無法強求？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battle。修，好像都只是修自己的明白而已。時機、機遇。現在問我，愛與不愛以外的是什麼？我想我會說是同步，願意去一起成長往前的，縱使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也是一種同步。也想起《聊齋》裡的對白，還要努力的，一直對一直對，在時間裡一直對下去。

了悟自身的歷史、過去，也是成長的一種方式。去理解、爬梳那些曾經的自己、他人，還彼此一個全貌。「我們」之外的對方、自己。了悟，有時候能，有時候不能，都是要在往後的人生、時間裡，在更多經歷的對照下，一一澄明、水落石出的。而人也只是去走這個過程，相信時間的善意、安排。暫時未能明白的，也就輕輕放下在原地，不執著，也是一種對時間、對自己的溫柔。就是「安放」這兩個字。相遇不是為了永不分開，而是終而明暸自己，這還需要很多人生智慧方能修成領悟的。暫且走著，且行且感且想且珍惜。

電影結尾有趣的是，整理半生愛與痛苦的來路，原來都可以歸結去First desire，慾望之初。非單指性，卻是可以擴而泛指一切，情感慾望的開端。有人說「性啟蒙」，其實非關實質情愛，卻是一個人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存在的開始，那種廣闊、自由的天地與想像。自由自在的空間，一切盡是可能，關於我可以是怎樣，在這天地間恣意倘佯、馳騁。I feel myself，這種心性自由的「性啟蒙」。其實是自我之始，與一切朦朧曖昧未定形的存在。那樣開闊，卻也那樣邊緣，激烈而敏感。始與恥，自我定位的一線之差，那樣強烈、不可忽視的存在。而恥，其實才是一個人發現自己，無比真切個人的存在。有說，少年，其實是the most intense emotional experience, yet the least recognised. 少年，不能輕看，更仿若，時光裡一回頭，逆光裡輕軟的身影笑意，一切都盡在此。你不是一直都這樣找尋著自己嗎？一直在途上。而事隔經年，再回到自己手裡的一幅畫，不就是在說：係你的就是你的？時間還給人的溫柔，一切都在心裡。

愛的意義，我會說是去理解，所愛的，以致萬事萬物的一切。然後一天回過頭來，我們可以說，既有痛苦與榮耀，也有萬千痛愛在一身。痛處愛處，一體兩面，如像慾望的高峰交界邊緣，intense bliss and pain，既痛且快著，都是自我所感。紅，一襲紅。To experience it all, love and pain, each and every bit of it, so that I exist. 所愛所痛，就是自己最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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