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二章

此岸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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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隊在原始叢林中發現了一個遺世獨立的老人,根據他言行舉止的習慣,有人猜他是晚清遺民,有人猜他是民國政府的要員,也有人認爲他是國民黨撤退時,來不及逃走的軍官。他是誰?他有多大年齡?他爲何隱居莽莽叢林?

   第二章

大周山海拔兩千米高的地區,是蒼茫的原始森林,裡面瘴氣繚繞,毒蛇橫行,螞蝗驚心,從來沒有人敢闖進這片死亡地帶,又加之碎石流頻繁爆發,所以至今還是人類的一個禁區。這只是山下人無知的見解,在森林的核心區域,有一片平坦的地帶,不僅沒有瘴氣蛇蝗,也沒有山崩地裂的碎石流,是一處天然的世外桃源。

這個地方名叫瑤苑,是香梅取的名字,老爹表示欣然接受。老爹閒暇的時候,總是問:“阿炳,你來的時候,有多大呢?”

阿炳放下手中的鋤頭,微微一笑:“老爹,我來時三十六歲,是個結疤數。”

老爹於是回想起那一年,正是嚴冬時分,大雪封山,他準備去雪地抓幾隻山兔來充饑,沒想到剛走出山洞不遠,就發現了倒在雪地上的阿炳。老爹想,如果他醒過來不願意留下來,我還能不能救他呢?

老爹那時已經對這個世界非常棘手,他把這件事當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來思考。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一個值得憐憫的人,我救了他,會不會讓另外一些人失望呢?當然,在老爹的心中,如果不去救助一個臨死之人,這是不被良心所容許的。老爹為不去救助他,想了很多理由,他甚至想到,如果救過來的人說,你真是多此一舉,那對他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不僅是救助的行為被傷害,而且救助前的煎熬也會被無情奚落。

在老爹的心中,他總是不願逆人心而為,哪怕是救人一命。這可不是心太狠的緣故,相反,在他遙遠的人生中,他很多次地得出了一個道理,你不要去做你認為好的事,因為它對於別人而言,很可能是一件十足的壞事。

於是,老爹準備先把這人救過來,再去跟他交流一下——他救了他,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果然不錯,那人醒來之後,對老爹說:“你真是多此一舉,我死了多好。”

老爹在表達了十足的歉意之後,問道:“我認為我是做了一件好事,難道不是嗎?”

那人在表明他名字叫阿炳之後,繼續跟老爹說:“不要以為你做的好事,就真的是好事,很多人在做壞事的時候,都固執地認為他們是在做好事,難道你想讓我戳穿你的心思不成?”

老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面前的這個年青人,不,應該是中年人吧,看樣子很蒼老的,他竟然認為自己救他是別有用心。我有什麼用心呢?難道我救了人,還真有什麼目的不成?在這原始森林裡,我救了他,我能得到什麼呢?在他身上,我敢說是不名一文,他穿得破爛不堪,面黃肌瘦,身上還有很多淤血和沒有癒合的傷疤。

“陌生人,”老爹頓了頓,然後說,“對了,你的名字叫阿炳,你倒說說看,我能有什麼圖謀,在救你這件事。”

阿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竟然說:“如果你不是有所圖,那麼請你把我恢復到原來的狀況,打昏我,或者乾脆打死我——如果你不救我,我也是一定得死的。”

老爹心想,他真的夠狠的,如果我不把他弄回原來的狀況,他就以此來證明我是有所圖,因為我不肯把他弄回原來的狀況,我必須得有所圖,我圖什麼呢?

老爹忘了抓捕兔子的事情,他坐在雪地裡,直到大雪把他的全身都埋住了,他仍然一動不動,他在想——我到底圖謀什麼?救了面前這個叫阿炳的人。

阿炳吃了老爹的乾糧,喝了幾口雪水,躺在雪地裡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看老爹一動也不動,就推了他一下,喊道:“老人家,還活著麼?平心而論,你真是個好人。你醒過來,我們聊聊天。天色不早了,我們要找個山洞躺著。”

老爹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說:“真的,我確實有所圖謀,阿炳,不瞞你說,我終於知道我在你身上,驗證了一個可怕的東西。”

“可愛的老爹,是個什麼東西呢?”

“阿炳,我驗證的這個東西,就是我的有所圖謀。難道不是嗎?我看你躺在地上,於是聽從了內心的召喚,把你救了過來,其實我並不是什麼高尚的人,我救你的時候,一直忐忑不安,我甚至有把你趁機弄死的衝動,但是,對天發誓,我是因為膽小才這麼想的,我最終還是救了你。”

阿炳沒有跟老爹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對老爹說:“要不,我們就在這個地方住下來,看來這個地方也很不錯,雪花紛飛、冰清玉潔的,沒有人打擾。”

老爹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擔心救下這個人之後,會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但這個人竟然主動地說要留下來,這不是一切都解決了麼?但是——如果很長時間之後,他還是選擇下山,那怎麼辦呢?那個時候,他對他可是瞭若指掌了。

“你能保證永遠不離開我嗎?你能保證在這個地方度過自己的餘生嗎?”

“當然,如果我沒有神經錯亂的話。”

於是,獨居山洞的老爹,就有了一個作伴的人,一個可以用人類語言交談的夥伴。阿炳的身世,也漸漸被老爹所知,原來,他是一個地主,家裡有很多田,是祖上三輩人千辛萬苦掙來的。到了他這代,正準備坐享其成,沒想到家裡來了很多義憤填膺的人,把他抓了起來,關在地牢裡。他每天都被這批人拉出去往死裡打,遊行示威,開批鬥會。打他最狠的,竟然是他的一個本家侄子,名叫常柱,倒是他家裡的長工牛二,經常暗中給他送口吃的。

那個本家侄子常柱,父親名叫常德順。從曾祖父起,他家就是地方上的大地主,有良田數百畝。阿炳家祖上就是個佃戶,一直都是租種常德順家的田地。兩家因了這種種關係,世代和睦,相處極為融洽。

阿炳家發跡是從他祖父開始,他祖父一邊租種常德順家的田地,一邊抽農閒時去東山溝裡販井鹽,晚年的時候,用一輩子的積蓄,買了幾十畝薄田。祖父死後,他爹接過家產繼續辛苦創業,終於把一個家庭建設到了富裕的地步。到他爹死的時候,他們家已經有了兩百多畝田地,由於阿炳是個獨生子,所以他繼承了所有的田產,成了當地有名的年輕地主。

倒是那個常德順,家境日漸式微,到了他這代,由於家庭連遭厄運,先後三個兄弟未及成年,就早他而死去,到常德順結婚的時候,家裡已經死得沒有一個親人了,不僅如此,田產也賣去了不少,由幾百畝減到了幾十畝,但是他還是能把這幾十畝地精心地侍候,過上不錯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長,獨生子常柱從小被嬌生慣養,長大後又嫖又賭,很快就輸掉了家裡的大半田產。他爹攤上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整天唉聲歎氣,沒過幾年,就一命嗚呼了。常德順臨死之時,緊緊抓住阿炳的手說:“兄弟啊,你一定要幫我看住這個畜生,他太敗家了。”

阿炳答應了本家哥哥的要求,幫他合上了眼睛。常柱在他爹去世之後,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加遊手好閒,在輸掉了所有家產之後,居然打起了本家叔叔的主意,幾次三番地偷阿炳家的東西去賣。阿炳發現之後,把他好幾次狠打。家族裡的人都建議把這個不孝之子插水梯算了,免得活著禍害鄉里。阿炳念在死去的本家兄弟份上,饒了他一條命。

沒想到的是,幾年之後,天下就易了主,昔日不成器的侄子,竟然成了貧協主席,專門對這些地主富農專政。他不僅把阿炳往死裡打,還強姦了阿炳的老婆,這個亂倫的傢伙,還恬不知恥地對阿炳說:“你的老婆好年輕好漂亮,我老早就想摸一摸了,誰知道老天竟讓我心想事成。”

阿炳的老婆受了侮辱之後,跳河自殺了,留下了一個剛滿十歲的女孩。長工牛二看不下去了,他在批鬥地主富農的大會上跟常柱打了一架,還說出了常柱強姦本家嬸嬸的事實。沒想到的是,軍代表竟然問他:“你個牛二,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站在哪個立場說話?”

牛二不再做聲,他趁著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跑到地牢裡,解開阿炳身上的繩索說:“東家,看守你的人被我支走了,你趕快逃吧。小東家我來帶大,你放心,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的。”

阿炳不想讓牛二受連累,牛二急了,明白告訴他:“明天就是你的死期,槍斃你的子彈都上了膛,你願意被那夥瘋子殺死嗎?”

後來的很多年,在勞作的時候,阿炳一不留神就會想到牛二,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個叫妞妞的乖女孩。他口裡嘀咕道,今年應該十八歲了,牛二也應該有三十七八歲了。

老爹不願提醒阿炳,因為他們都知道一件事:牛二早死了,妞妞也早死了。牛二是被常柱設計害死的,妞妞是被常柱虐待致死的,她死的時候才十二歲,是在阿炳逃跑之後的第三年。

牛二被常柱害死之後,妞妞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沒有人敢在那個年代撫養一個惡霸地主的孩子。常柱假惺惺地說:“雖然妞妞是地主之後,但是看在她和我是本家,我願意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來收養她。”

只有貧協主席有膽量收養妞妞,並且他還是她的本家兄長呢。只可惜從此以後,妞妞就掉進了魔窟,她成了常柱發洩獸欲的工具,這個剛滿十歲的孩子,在被他折磨兩年之後,活活被他打死了,因為她竟然反抗了他。那一次,她太受不了了,就本能地反抗了他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他雨點般的拳頭。

牛二死了,妞妞也死了,阿炳和老爹都知道,他們對山下的世界瞭若指掌,因為他們可以偷偷地溜下山去,打聽山下的情況,只是山下的人們卻不知道這山上的原始森林裡,還有兩個隱居的人。

老爹對沉浸在悲傷中的阿炳說:“算了吧,別用這種情緒折磨自己了,孩子回不來了,你要明白這個現實,好歹,你也親手結束了常柱的性命,總算能讓你心中的怨氣有所緩解。”

阿炳在得知妞妞死去後的半年,悄悄溜下山去,把常柱殺死在熟睡的床上。

阿炳殺死了常柱,從此再也沒有下山,哪怕是在漫漫長夜,也不曾離開瑤苑。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是五六年,在共和八年秋天的一個下午,老爹聞到了空氣中的狐臭味,對阿炳說:“冤鬼氣太重,山下又開始變天了。”

阿炳也學著老爹的樣子,嗅了嗅空氣,好像他已經到了老爹的境界似的,不過他說的話卻讓老爹吃了一驚,他說:“一個嗅覺特別靈敏的人,最好不要亂說話,說不定哪天我成了森林之王,你就慘了。”

老爹要阿炳放下鋤頭來到他的身邊,他摸了摸阿炳的額頭,非常嚴肅地問道:“世界本來很美好,但是人類把他弄得很殘酷,你說,我嘴巴的意義在哪裡?”

阿炳不敢看老爹的眼神,他雖然不知道老爹的過去,不知道他過去的苦難到底有多大,但是他感覺到老爹一定是跟他一樣,是一個死裡逃生的人,或者他是早我一步來到森林裡的吧。他曾經問過老爹的過去,老爹說,他的過去在野史裡面,他根本就沒有在正史裡面活過,所以沒有哪一種過去不是老爹的過去,或者說,沒有哪一種過去是老爹真正的過去。

阿炳沒有能力回答老爹的話,但是他卻感覺到了老爹的凝重。他靜靜地呆在老爹的身邊,給他輕輕地揉背,老爹是一個學問很深的人,他有時候甚至會嘰裡呱啦地說好幾個國家的話。阿炳在心中想了好半天,擠出了一句安慰老爹的話:“我是受了驚嚇的人,我不是故意消磨你對世界的勇氣。”

老爹歎了歎,無奈地回答:“阿炳,我哪有什麼勇氣。現在躲在這個地方,我連懺悔自己行為的能力都沒有。”

這個傍晚,老爹就這麼白白度過了,在他剛結束冥想的同時,又被另一個冥想所佔領。他在回洞裡之前,自言自語地問:“我的嘴巴害怕阿炳的提醒麼?難道我躲在這個森林裡,還不能暢所欲言麼?”

晚上,老爹給阿炳準備了一隻野雞的大腿,說:“治治你的驚嚇症。”

“老爹,山下是不是有什麼大的變動?”

“阿炳,一個民族真正的苦難就要開始了。”

“老爹,你這話說得太嚇人了吧,我雖然不懂什麼國家大事,但是這個社會再怎麼折騰,也大不過當初他們對我的打擊吧?”

“不,你那算什麼,不就是奪了你的田,搶了你的妻麼?現在是剝奪靈魂和思想,一個人可以沒有財產,可以沒有老婆,但是不能沒有大腦和靈魂吧,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阿炳,你曾經是勤奮的小地主,你說說,一個靈魂對於貪求富裕的地主而言,是什麼概念?”

阿炳好像陷入了無能為力的地步,他笑了笑,對老爹說:“乾脆你替我回答算了,我跟你對不上話來,我只知道把人生的算盤打得利索一點。每年的田租,我一定會免除一部分的,因為有人確實遇到了難處,更何況,我們祖上也是佃戶,這就是我做人的原則。那年牛二生病花了很多錢,我免除了他兩年的田租,沒有讓他餓一天肚子。”

老爹告訴阿炳,他這麼做就是守住了靈魂,老爹恭喜阿炳是一個看重靈魂的地主,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地主,老爹還說:“阿炳,野雞已經吃完了,明天你必須再弄幾隻回來。”

阿炳射箭的本領與日俱長,他拍胸脯說:“老爹,我百發百中。”

老爹問阿炳:“你幹嘛拍胸膛?”

阿炳固執地說:“不,是拍胸脯。”

“有什麼區別?”

“我胸前有肌肉啊,那東西叫‘脯’,像你這麼大歲數了,胸前根本沒有肉了,所以你拍胸跟我拍胸的品質是不同的。”

老爹笑了笑,罵了一句“小子”,就起身去洞外了。

洞外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星星時不時地將黑暗擠破一個小洞洞,好像在告訴這個世界:光明還是有的,但全在這小小的洞裡。

面對千瘡百孔的夜空,老爹終於有了欣慰的感覺,那是上個世紀的一個黃昏,老爹對著一尊雕像發愣,雕像最後忍不住地問他:“我有啥好看的,你老半天對著我目不轉睛?”

老爹答非所問的告訴他,他也想這麼站著,看能不能變成一尊雕像。

雕像瞧不起他似的,反問道:“你有故事不?如果你沒有故事,千萬別跟一尊雕像對峙,我們雕像是有內涵的,你的生命耗費不起。”

老爹問道:“那麼,我能預定我人生的雕像麼?比如我在年輕的時候就下定金,預定晚年的雕像。我的意思是說,我到了晚年,也許就有了內涵,畢竟我經歷了整個人生,難道不會在我生命歷程中,產生一點什麼意義之類的東西?”

雕像沒有馬上回答他,他也把握不准這個年輕人的未來是不是可以成為雕像的素材。不過如果他能夠成為一個偉人、一個名人或者一個特別的人,都能夠有理由擠進雕像的行列。

老爹站在中央帝國轟然倒塌的一個淩晨,跟一尊雕像討論雕像的人生。那尊雕像矗立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一處公園的草坪上。老爹臨走時,雕像向他保證,他既不是偉人,也不是名人,他只是一尊普通的雕像。

那個淩晨之後,老爹就再也沒有想雕像的事情了,甚至有時候,他不僅不羡慕雕像,還有點鄙視雕像。他心裡想,我才不做雕像呢,那有什麼好的,那只不過是人們為了方便解讀世界,創立的一種象形符號。

“老爹,你在幹啥呢?”一顆星星望著老爹,看他半天不說話,也不回洞裡睡覺,忍不住問了一句。

老爹被這句話問得很生氣,他忍不住發了高齡的怒火:“你每天都這麼望著我,我問過你一句沒有?難道你每天夜晚呆在空中,一定需要一個意義來支撐麼?”老爹自從告別了雕像,就開始討厭意義這個詞。那個時候,他就想,如果有一塊遠離人類的宜居之地,他一定會貿然前往的。這個世界上,活著就是活著,沒有其它意義。一定要幹點啥嗎?除了暴君和聖人之外,不是每個人都能幹點啥的,上天已經註定,人類的絕大部分,不會幹點啥的,也沒有能力幹點啥,最多,他們幫助那些暴君和聖人幹了點啥,但是那不是屬於自己的啥,是暴君和聖人的啥。

星星被老爹問紅了臉,黯淡了下去,老爹也回到洞裡,準備睡覺。阿炳已經一覺醒來,他悲哀地對老爹說:“我又夢見妞妞哭。”

“妞妞早就脫離了苦海,你別瞎想。”

阿炳躺在石床上,喃喃自語道:“有時候我真的想去死,死對於我絕對是一種幸福,老爹你覺得呢?”

“死對於你而言,也許是一種幸福,或者說,肯定是一種幸福,但是對於上帝而言,卻是一種痛苦。”

“你相信上帝?”阿炳問。

“不。”

“你相信上天?”阿炳又問。

“不。”

“那你的意思是什麼?我不明白,如果一個人不相信祂的存在,為什麼又擔心祂會痛苦呢?”阿炳很茫然。

“不相信,不等於祂不存在,當然這話反過來也可以說,祂存在,不一定就有人相信祂。”

“這和我想去死,有什麼關係呢?”

“阿炳啊,死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當然活著也解決不了問題,但我們作為一種生命,特別是一種高級生命,不能沒有對待生命的應有態度。我們活著,就是一種態度,雖然這可能於事無補,但是我們一定要活著,這是我們的一種態度。這種態度,是與生俱來的,是創世主賦予的。當然,如果你不信神,你也可以說是宇宙賦予你的。你活著,就等於地球轉著,就等於太陽照著,地球總不至於在它受到人類的戕害之後,就說,‘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從現在起,我不繞著太陽轉了,我乾脆奔太陽去算了,和你們人類一起完蛋。’你說,地球能這樣嗎?能這樣它就不是地球,它就是個渾球。阿炳,人一定要活著,等到死神降臨時,你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去死了。當你快樂的死去之後,你的親人會因此而欣慰的。”

“老爹,按你說的意思,我活下去是為了一種使命麼?”

“孩子,不要上綱上線,我們只是順應天道。天道沒有使命感,宇宙的開合不是為了什麼,祂毫無意義的開合,開始了又結束,結束後又重新開始,沒有意義,沒有原因,沒有一切,祂只是一如既往地這麼發展變化著。天道不語,四季泰然,這句話是誰說的,阿炳?”

“是你說的,老爹。”

“對了,是我說的,我說你不要想著死,到時候你會死的,不要急這幾天的日子,你懂了嗎?阿炳,你是個乖孩子,勤勞的地主,如果你繼續當地主,一定會把糧食種得更好,是不是?”

“是的,老爹,我現在就在咱們這裡研究新品種呢。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弄懂,我為什麼老是想到死去呢?我剛才一覺醒來,那種死去的願望無比強烈,是不是有誰在誘惑我呢?”

“你把自己的苦難看重了,換句話說,你覺得已經扛不住自己的苦難了,所以你不願意跟它繼續糾纏了,為了這個,我曾經對你怎樣了?”

“老爹,你曾經打了我,罵我是個孬種,老爹你是仁慈的,我發誓你打我的手印至今留著溫馨的氣味,你的巴掌就是警世恒言,我不能接受老婆和孩子死去的現實,那是共和五年的冬天,妞妞被常柱打死之後,我想到了死,那種願望比我被批鬥虐打時更強烈。”

“我說了一句什麼話?你當時就哭了,阿炳,這件事你可不許耍賴,當時你是不是哭了,在我說了那句話之後,你就嚎啕大哭?”

“老爹,你說,苦難不是用來讓自己覺得不幸的,苦難是用來給生命增加厚度的。”

“阿炳,這哪是我說的話呢,我一般不會說這些貌似有哲理的話,再說,我最討厭給生命賦予意義了,不是嗎?我對天發誓,我本人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人,我的出現和我的消失毫無意義,但是我現在必須活著,是上天讓我活著的,我沒有辦法違背天地自然。你仔細想想,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如果我能夠記得,我就不會問一個地主了,不,現在你應該是山主,你失去了地主的身份,成了這裡的山主,不是也表示過得意麼?那次,在你飲完從山下帶回的酒後,你是不是表示過這種情緒?好了,年輕有為的山主,我到底說了什麼話,讓你痛哭流涕的?”

“老爹,你說,苦難毫無意義,別自作多情。”

“阿炳,我感覺到有人往森林裡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我怎麼可能感覺到呢,你的鼻子和耳朵比狗還靈敏,我不能跟你比的。老爹,我不懂你說的那句話,但是我當初為什麼淚流滿面呢?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麼?”

“阿炳,現在是共和幾年?”

“九年,老爹。”阿炳繼續問道,“我的淚水難道因為苦難而毫無意義?”

“阿炳,來的是兩個人,我敢保證,一男一女,離我們住的地方三十公里,估計後天就會到達這個地方,你會害怕麼?”

“我可不想受到別人的打擾。”

“睡吧,他們傷痕累累,估計到不了這裡。”

陽光把洞口照亮的時候,阿炳才醒了過來,昨天晚上他和老爹聊了太長的時間。他拿起簍子就往紅薯地裡走,打算先挖幾個紅薯填飽肚子,再去森林裡抓山雞。本來他是準備餵養幾隻家雞的,可是老爹不答應,說:“滿山的野雞,足夠供我們享用的。”

紅薯地裡,一個小孩在玩耍,原來是妞妞!“妞妞,是你嗎?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死去了嗎?”阿炳驚喜萬分,差點流出了眼淚。

“阿爸,你別大聲叫喚,現在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你知道吧,這所有的情景都是合理的,因為這是在夢裡,你不是經常跟我說麼,即使夢見了大灰狼也不要害怕,因為那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阿炳不承認這句話,他蹲下身子,撫摸妞妞的雙肩,非常嚴肅地問道:“妞妞,你發誓,這不是在夢裡,你看我剛從洞裡走出來,那個老爹還在洞口敲打一口破鍋,那是我們做飯的工具,你看到了嗎?那個老爹難道也在夢裡?”

“阿爸,你說錯了,你不是在夢裡,你是在真實的世界裡,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我是在夢裡,而你是在現實中,你是真實的,我是虛幻的。”

一隻山雞飛到了妞妞的肩上,對著阿炳說:“你是真實的,妞妞是虛幻的,她已經死去多時。”

阿炳發現這只山雞很特別,仔細一看,是他上次抓到的那只,不是已經被他宰殺吃掉了麼?怎麼還在這裡?難道是那只山雞的同胞兄弟?剛這麼想著,山雞開口了:“阿炳,我也是虛幻的,我已經被你和老爹吃了,我是被假設出來的,我的真實情況是已經被你們吃了,但是我可以被任何人假設,假設我沒有被吃掉,而是出現在這個明媚的早上,棲息在一個可愛的小姑娘肩上,和一個對山雞不懷好意的男人說話,你覺得這種假設有什麼不可能的地方嗎?”

當然,只要是假設,就沒有什麼不可能,我還可以假設妞妞沒死去了,我假設這世界美滿幸福,假設一切痛苦和不幸都遠離塵世,一切暴君和專制都不復存在,一切錯誤和謬論都不得人心,一切愚昧和狹隘都無影無蹤,一切黑暗和恐懼都黯然消逝。但是假設畢竟是假設,它不是真實的存在,不可能影響真實的世界,就從這點上來看,假設就沒有多大意義。

阿炳又想到了意義,這是老爹很忌諱的詞語。不過現在他是在紅薯地裡,和一隻被他吃掉的山雞說話,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呢,反正老爹不在這裡,阿炳乾脆坐在地上,把妞妞攬過來抱著。那只山雞“噗”的一閃,從妞妞的肩上飛到了對面的樹上,它穩穩地落在樹梢上,對著阿炳說:“雖然我已不復存在,但我仍然得防備著你。”

“山雞,你看看我現在,懷裡抱著妞妞,心裡充滿善念,此時此刻的我,完全是一個美好的人,你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呢?剛才你的意思不是說,一切假設都可以是美好的麼,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在美好的假設裡,生出防備別人的心思呢?”

“這麼看來,應該是我錯了。那好,我下來。”山雞說完,就飛了下來,這回,它直接落在阿炳的肩上。

阿炳和妞妞玩耍,山雞夾在他們中間湊熱鬧,妞妞說:“阿爸,我的夢快要結束了,我要消失了,你放手吧。”

阿炳死死地抱著妞妞,捨不得鬆手,他知道只要他一鬆手,妞妞就會離去,就會在另一個世界裡醒來。她現在活在另一個世界,只能在夢中回到這個世界。相反,阿炳活在這個世界,這個被他認為是真實的世界,只不過是活在妞妞的夢中,也可以說,活在一隻山雞的夢中。山雞在旁邊督促阿炳,要阿炳鬆手,不要讓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老是躺在夢中醒不來,說不定她的小夥伴都在等著她玩呢,說不定她的母親等著她起床吃飯呢。

阿炳聽了山雞的勸導,心如刀絞般地松了手,望著妞妞化為一片青雲,飄然而去,阿炳手裡捧著山雞,心情沉重地說道:“謝謝你,山雞,你讓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捨棄,什麼是真正的擁有,我想,我還是挖幾個紅薯回去吧,老爹等著我吃早餐呢。”

山雞沒有說話,他望著阿炳,也跟著傷感起來,一個曾經殺了它並且吃了它的男人,竟然有如此的多情,山雞簡直不敢相信,他現在已經完全理解了阿炳的內心,一個吃了他的肉的男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知道阿炳一定是人類之中最有善良之心的人,不然他不會對一個女孩子的夢如此依戀不舍,雖然那個女孩子是他的孩子,但這不能否認他的善心。山雞決定把自己的假設之情獻給阿炳,他毫不羞澀地說:“阿炳,我已經愛上了你,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的人,雖然你吃了我。”

阿炳微微一笑,謹慎地對山雞說:“就算你是一隻母山雞,我也不會為情所動的。”

山雞顯然被阿炳調侃了,他憤憤地說:“小子,你別毀了我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

“對不起,山雞,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可以隨意安排自己的生活,我樂意協助你。”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麼?我是說,我願意做你的寵物什麼的,跟著你一起生活。”

阿炳沒有表示異議,他起身背著簍子回洞裡,老爹補好破鍋,坐在洞口咀嚼野草。阿炳從簍子裡拿出一個紅薯,遞給老爹。

老爹望著阿炳肩上的山雞,問:“山雞,你是怎麼搞的,死了都纏著阿炳,他可是個好人,你不要這麼纏著他。”

山雞說出了自己的善意,老爹無可奈何地吐了一句:“靈魂也有墮落者。”

山雞聽了這話,明顯發怒了,他從阿炳的肩上跳了下來,並且不扇動翅膀,直接墜落到地上。阿炳彎下腰,親切地問:“山雞,你還活著嗎?”

山雞艱難地回答:“我要,我要以死明志。”

山雞死了,阿炳望著老爹不語,老爹直接教導他:吃了它。

是吃了他吧?阿炳心想。

是吃了它,老爹在心裡回答。

共和八年秋天的一個早上,老爹和阿炳吃了一隻山雞的魂靈,那魂靈曾出現在它自己假設的世界裡。

阿炳在毫無意義中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阿炳睡覺之前,對老爹說了一句話:“我覺得苦難不是你說的那樣。”

老爹不在意他怎麼說,只告訴他一個事實:“你思考的世界,是我已經打烊的世界。”

老爹是不是太狂了?阿炳心裡想,不過他本來就很了不起,他值得我用一輩子的時光來崇拜,老爹的偉大、老爹思想的深邃,他永遠只有仰視才能觀望。他覺得老爹正站在高高的頂峰,俯視人類,而人類正在思想的搖籃中百般夢囈。

第二天一早,阿炳依然提著簍子,往紅薯地走去,他要去挖紅薯吃。他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先挖幾個紅薯作為早餐,然後就背上傢伙去森林裡打獵,老爹就在洞裡準備中飯。

紅薯地裡有個女孩,獨自一人在玩耍。

“妞妞,妞妞,你怎麼又來了?”阿炳喜出望外,奔跑過去。

“怎麼是又呢?我以前來過嗎?阿爸。”

阿炳正疑惑著,他往四周一瞧,原來的原始森林不見了,這是沆江平原,一塊塊良田相互連著。

“叔啊,要變天了,小心啊。”常柱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在田那頭的路上喊阿炳。阿炳點了點頭,不明白常柱說話的意思。

“妞妞,回來換衣服,要變天了。”妞妞的母親在遠遠的家門口喊她。

阿炳現在活在共和前一年的春天,那年春天,常柱提醒過他,“要變天了,小心。”阿炳沒有覺得厄運會馬上降臨。

一陣山鳥的鳴叫,把阿炳喚回了現實,原來,阿炳剛才出現了幻覺,他周圍仍然是莽莽的原始森林。一隻山雞飛到了他的身上,阿炳仔細一看,還是昨天的那只,這下他更困惑了,“你昨天不是自殺了麼?你個死魂靈山雞。”

“昨天的事情根本不存在,是一個假設,知道不?昨天我假設你早上來紅薯地裡挖紅薯,然後假設妞妞做了一個夢,剛好夢到了你在挖紅薯,然後又假設我飛到了紅薯地,當然我早就被你吃掉了,我是假設。”

“你的假設有何意義呢?不是瞎折騰麼?”

“再簡單不過了,我假設我不會再假設了,所以我今天就出現了,今天我敢發誓,我不會是假設,我是一隻沒有自殺過的山雞靈魂。”

阿炳將山雞趕走了,罵道:“毫無意義的傢伙,走開,把我弄得暈頭轉向。”

“阿爸,我挖出了一個紅薯。”妞妞在田的那頭喊道。

妞妞怎麼又出來了呢,難道今天的幻覺一個接著一個出現?阿炳擦了擦眼睛,望著朝他跳跳蹦蹦走來的妞妞。山雞在樹上對著阿炳挑釁道:“我已經死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阿炳沒有心思理會山雞,他背著半婁紅薯,牽起了妞妞的小手,準備回去。

洞外門口邊,老爹一邊補著鍋,一邊對著洞裡面喊道:“阿炳,快起床,今天天氣真好。”

不一會兒,阿炳從洞裡走了出來,提著簍子,往紅薯地裡走去。他遠遠看見紅薯地裡的阿炳牽著妞妞,迎面而來,不禁驚恐不安,失聲驚叫:“蒼天啊,又一個阿炳來了,這世界太嚇人了,我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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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江山時間:1984年。地點:強村。人物:若壬 。事件:若壬喜歡寫村裏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村裏大人物不讓他講這些醜事。幸好,他遇到了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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