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宇宙共建計畫47|逃亡路上的無名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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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畢竟在這個軌道上,她已經住了整整幾十億年了,說走就走,談何容易。

星星們的逃亡越來越密集了。每一天無名星醒來,身邊都會多出好幾個空位。

天天都在跟鄰居們告別。熟悉的,不熟悉的,隔壁的,以及只能遠遠眺望的,都在揮手告別。自從最初那次大撞擊之後,大家相安無事,已經幾十億年。如果不是這次大逃亡,她根本沒意識到有這麼多的時光在他們之間靜靜地流逝了。

本來是無所謂時間的,她想,那時宇宙初生,沒有時間,沒有生死,沒有人物,沒有聲音,沒有愛恨情感,沒有爭鬥,到處只有美麗的光線、陰影、線條和氣韻……直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個一個星星開始背上了時鐘。永恆消失了,時間開始走。從那時候開始,沒有一分鐘,世界不在改變。

我也是時候改變了。無名星對自己說,輕輕嘆了口氣。她堅持了這麼久沒離開,並不是因為沒下決心,她早知道自己是不會留下來的,拖延不過是常有的慣性罷了。畢竟,畢竟在這個軌道上,她已經住了整整幾十億年了,說走就走,談何容易。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想到要走,她心裡再一次感到極大的緊張。幾十億年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一步。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她兢兢業業,一天也沒敢偏離過自己的軌道,一天也沒有熄滅過自己的光亮,她幾乎是不知疲倦地工作著,雖然很多時候她也並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吧。她很少往下追問。雖然平淡辛苦,但她是熱愛這個舊宇宙的,她溫暖安心的家。她得到了太陽日復一日的照顧,得到了身邊所有星星的尊重,得到了所有朋友,甚至包括地球人的愛。她很滿足。

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想到這裡,她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都過去了,她的家再也不是從前那樣,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等了這麼久,她知道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

不要怕,無名星!她對自己說,你要加油啊!宇宙的包容心之大,是我們任何一顆星星都無法想像的。既然已經想明白,就沒必要糾結過去,這個地方不喜歡呆了,不開心了,就放生自己,飛去另一片浩瀚,找一片全新的宇宙,重新生活。我剛來這裡的時候,不也是誰都不認識、什麼都不知道,光是從大撞擊造成的眩暈中完全清醒就花了好幾萬年嗎?當年都能生存下來,現在一定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安頓自己,一定有更美好的世界在等待我!而且,雖然很愛自己的家園,但私下也有過好多次想要溜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衝動,過一過不一樣的生活。這次不就是最好的機會了?無名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默默鼓勵自己。

今天就是那個日子了。太陽剛一落山,晚霞剛剛浮現,天將黑未黑之時,無名星啟程了。她特地誰也沒告訴。她送別了太多朋友,她不想朋友們再經歷多一次分別的痛苦,她自己也害怕面對長長短短的傷感,她想用一種全新的心態,告別舊的生活,奔向新的生命。她覺得,這是對舊宇宙、舊自己最好的告別。

於是,沒有歡送,沒有酒水,連遙遠的揮手都沒有,她靜靜地走了,就像當年她靜靜地來一樣。

宇宙裡更加安靜。去到哪裡呢?無名星也不知道:但沒關係,這難道不就是自由的意義?這不就是她一直暗暗想像的自由生活?可以漫無目的,可以沒有日程表,想怎麼走就怎麼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走多快就走多快,想亮著就亮著,想黑著就黑著,想邊走邊唱歌就邊走邊唱歌,甚至還可以跳舞呢……

自由的感覺原來這麼好!很久以前,有一顆正好路過它的流星,曾經跟她說過這句話。當時,她發覺自己很難相信。自由?自由有這麼好嗎?不能吃、不能住、不能玩,比我身邊的空氣還要虛無縹緲啊!再說,雖然工作辛苦,但這是我最熟悉的主場,我知道什麼是什麼,誰是誰,哪裡是哪裡,我閉著眼睛也能讓生活井井有條,還有不少的餘裕欣賞魅力永恆的星海,更不用說身邊還有這麼多支持我的兄弟姐妹,還有可親可敬的太陽每天溫暖我,難道這個什麼“自由”會比這一切還好?

直到舊宇宙裡的星星越來越多,新一代的星星層出不窮地湧進來,開始了漫長的利益爭奪。大家結成的派別越來越多,沒完沒了地爭鬥、甚至殺戮,就為了爭奪更靠近太陽一點的權力,為了爭奪變得更明亮更美麗的權力,為了爭奪更多地球上的人類移民——總之,爭奪一切能夠爭奪的,很多到現在無名星都不怎麼理解——到處都吵吵鬧鬧、流血不止,空氣再沒有以前的晶亮純淨。到處灰濛濛的,悲哀的霧霾在星星和星星之間纏繞,像一條一條的繩索,很多星星不僅不會停下爭鬥、清除霧霾,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還會乾脆用它將自己和別人的時鐘緊緊地綑綁起來。

她才逐漸意識到,那些童話一樣美好的日子,已經像一個夢那樣被粗暴地驚醒,像一個肥皂泡那樣在眼前炸滅了。那時所有的星星,包括她自己,剛剛沿著銀河安頓下來,一顆一顆,像河邊天真爛漫的野花,一手牽著一手,一片連著一片。大家都不知道何謂憂慮。而如今,這條曾經繁花似錦的銀河系,乃至整個星光燦爛的舊宇宙,已經變得像可怕的戰場,野花不再,春草不生。眼看著這一切,她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故土,去尋找傳說中的“自由”。

今天是自由的第一天。這是值得的,無名星在浩瀚的宇宙裡飛行,一邊緩緩地回想自己過去的生命,一邊在心裡說。看看前面,按照這個速度,再飛一天,大概就可以離開舊宇宙的邊界了。別了,太陽系!別了,銀河系!別了,舊宇宙!

飛啊飛啊,飛啊飛啊,無名星像夏天的蝴蝶一樣,悠哉悠哉地飛著。這時,遠遠地,身後好像飛來了另一顆星星。她沒有回頭去看,最近出逃的星星太多,這條路上相當熱鬧,一點不稀奇。




“hello! 喂,等等我!”後面這顆星星一聲大喊。她回頭去看,啊,原來是火星。幾十億年了,他倆,還有地球,一氣兒做了幾十億年最近最近的鄰居,在舊宇宙裡是出了名的“三劍客”。離開前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跟他道個別,最後還是放棄了,怕大家太傷心。沒想到逃出來還是遇到他,真是有緣千里相會啊。

“好傢伙!可算被我追上了!大小姐,你在搞什麼呀,你這是要偷偷走人嗎?”火星喊道。

無名星有點不好意思:“嗯,我……本來想跟你說一聲的,可……”

火星說:“嗨!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啦!你是太不夠朋友了,這麼大的事情都沒透露一聲,讓我一通好追!好在我了解你,就覺得你這幾天不對勁,昨天看你沒精打彩的,臉上還掛了淚,就知道你有事。你又不說,我只好盯著你,果然,自己一個人一聲不吭開溜了!”

無名星頭更低了,不知道說點什麼,只好輕輕地說:“你不會怪我吧,我只是有點害怕那種場面,你知道……”

火星再次打斷她:“你別解釋了,沒關係的,我懂!雖然你就這麼一聲不出走了我挺難過的吧,但朋友嘛,追這麼遠出來,也不是用來罵你的呀,是用來關心你的。你沒事吧?現在我都來了,有什麼要跟我說說的嗎?別擔心,我有的是時間。”

無名星這才抬頭看了看火星:“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你也不回去了?”

火星說:“嗯。其實你知道我一直都想走,只是沒找到什麼好機會,看你們都不吱聲,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我也不敢貿然去拉你們,就過一天算一天先混著。現在機緣湊巧,追你就這麼追出來了,正好大家一起走!哈哈!”

無名星有點吃驚,但沒說什麼,只是微笑地看著火星說:“你這個人呀,性格還真是數億年如一日,總是這麼風風火火的,有時候我還很羨慕你呢。”

火星笑著說:“現在你不羨慕了吧,你成了帶頭搞革命的那個啦!我們都得跟著你啦!沒想到,沒想到,哈哈!”

無名星臉又羞紅了:“你可真討厭,老這麼取笑我!這麼多年就愛拿我尋開心!不過話說回來,我心裡挺高興的,本來以為就此永別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而且還可以一路同行。多謝你追上來,我真的很開心!”

火星說:“別這麼見外啦,我們倆誰跟誰呢,心照不宣啦!你一個人這樣跑了,我也不放心的啊。”

無名星剛剛平定了一點心神,問火星說:“欸,你剛才好像說你早就想走了?為什麼呢?之前也沒聽你怎麼提過,突然就……”

火星說:“咳!你不說還好,一說起來我實在氣得頭都昏!以前我也跟你們提過幾次的。你知道的嘛,從前的日子多好過啊,每天吃了飯繞著太陽散散步,啥也不愁,到處又安靜又漂亮。誰知道一夜之間全變了。現在我那裡什麼情景,你也不是不知道。簡直是一片工地!慘不忍睹!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沒個停息。地球上隔幾個月就射上來人啊、火箭啊、衛星啊,大包小包,像放花炮一樣沒個盡頭!而且你知道這些人上來幹了點啥?他們居然開始建房子!簡直不敢相信。根本沒人想過要問我一句,你願不願意呀?我不願意啊!我當然不願意!!沒有用,沒人問,也沒人聽,人照來,房照修,還給我全身插滿各種各樣的小旗子,還偷我的石頭、泥巴,總之見什麼拿什麼,現在已經開始搞直播了,天天放給地球人看第一手的‘火星生活’!你說是不是太離譜!!”

無名星同情地拍拍他的背說:“你別急,別太生氣,小心傷身!這些我都知道。確確實實,地球人最近這些年不知道為了什麼,來來回回折騰你,是讓你受了好多委屈!想想我也沒幫過你什麼,真是抱歉哪。”

火星大聲打斷了她:“你瞎道什麼歉呀,這又不是你的錯!要錯,也是地球上那些瘋子的錯。當然,如果非要說我有錯,錯就錯在我對他們來說太有用!他們管自己叫人,到處叫囂人是什麼萬物之靈、世界之王,每天一副宇宙為我所有、為我所用的傲慢樣子,但其實個個貪婪至極,毫無教養,真是噁心!他們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想想我們來這裡的時候,別說人了,地球上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沒有!你說是不是?”

無名星說:“可不是嗎?也就近幾萬年的事情。說實話,我也萬分不明白他們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跟螞蟻一樣的小身子,兩手兩腿叉起來那麼一站,每天一副很忙很厲害的樣子,一會兒思考,一會兒談話,一會兒跑來跑去,一會兒打來打去,看著就很滑稽。”

火星說:“是啊,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的,我很能忍,我一直在忍。畢竟在這裡住了幾十億年,沒理由為了這幫才來了幾萬年的傢伙就走人吧!結果前幾年偶爾有一次,我聽到房子裡的人說,他們馬上就要把從地球到火星的旅行普及下去,讓所有地球人都可以上來我這裡,還說,他們正在努力將我變成地球的替代品,因為地球環境破壞太快,很快就會住不了人了。你說這都是些什麼話?簡直是豈有此理!我氣得覺都睡不著,世界上居然有東西可以如此不講道理!!”

火星說到這裡,氣得咳起嗽來。無名星一邊摸摸他的背,一邊安慰他說:“太過分了,確實太過分了。唉,地球人從前不是這樣的,他們曾經還是很可愛的。但這些年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們身上突然爆發出一種毀滅前的瘋狂,好像沒有什麼能攔得住他們。而且後來我發現,這是一種可怕的傳染病,不僅風行了整個地球,還把我們身邊很多其他的星星也傳染了。你也看見了,這些年來星星們變得越來越像地球人,他們開始暗暗角力,拉幫結派,想要霸佔更好的、離太陽更近、更多人流的軌道,結果搞得舊宇宙裡一派烏煙瘴氣。否則我們倆,我們倆也不至於搞到今天這個地步,要一起亡命天涯呀!”

火星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立刻大聲地接過去說:“你說得對!都是地球人惹出來的禍!就是他們的瘋病到處傳染,搞得那麼多星星也都著了魔!搞得這幾十年來,我幾乎天天都有逃生的念頭。今天總算天時地利,你我都算是逃出來了,值得開心!值得祝賀!”

看到火星一本正經的樣子,無名星笑了起來:“哈哈,祝賀祝賀!可惜沒有香檳,否則大家真應該乾杯祝賀一下呀!”

火星爽朗地笑了:“哈哈哈,為我們重獲自由,乾杯!”一邊做出乾杯的樣子。突然又想起了點什麼,拍拍無名星的肩說:“對了,差點忘了,能不能幫我個小忙?”

“當然可以,你說!”

“哦,我追你出來太急,只來得及把身上的房子都掀了,還沒來得及拔光所有的小旗。你看,這兒……這兒……還有好些,又醜又癢,我忍半天了,剛才一抬手又奇癢難忍,你好心幫我拔一拔吧!”

“我以為是什麼呢,這個容易!你忍著點啊,我繞你一圈,把剩下的都拔了。無名星捂著嘴笑了半天,繞到火星背後,開始仔細找小旗子,像拔白頭髮一樣,一根一根小心地拔走。真是個小可憐!弄得像個刺蝟一樣……”

火星說:“可不是嗎?多謝你啊,我這個大帥哥今天總算能重見天日啦!”

無名星笑得更歡了:“是你沒錯了,臉皮還是一樣厚!”

火星說:“講實話而已,什麼叫臉皮厚!”他好像突然又想起來什麼,問無名星說:“欸,對了,你究竟為什麼逃出來,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走,你看這麼長時間我都沒敢出聲拉過你就知道。”

無名星故意回嘴說:“什麼意思呀,就你走得,我走不得呀!”

火星說:“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說,你跟我不同,我是被地球人天天折磨,你看,這一身……但他們多喜歡你啊,一直當你是他們的女神。如今你一走,他們的夜空就再也沒有月亮了,他們豈不是要發瘋?滿世界找你:月亮呢?月亮去哪兒了?月亮不見了!……”

說到這裡,無名星突然停下了手,臉色一變:“能幫我一個忙嗎?別再叫我月亮了。我已經改名叫無名星,以後的生活裡,再也沒有月亮了。月亮已經死在那個舊的宇宙裡,現在是我的新生活,無名星的生活。”




聽到她突然變冷的語氣,火星先是嚇了一跳,聽完才反應過來:“哦,哦,抱歉抱歉,是我魯莽,冒犯大小姐啦!沒問題,我記住了。這樣吧,你也別叫我火星,叫我……叫我零零星吧!你是無名,我是零零,都是一張白紙,重新開始!”

無名星本來一臉嚴肅,看他那麼慌亂,自己倒是先笑了,說:“好啦好啦,不嚇唬你啦,亲爱的零零星先生!你也告訴過我你為啥離開了,我現在告訴你我的原因吧。其實我也擔心地球人會很不適應我的離開,所以我拖啊拖啊拖了很久。你知道的,從有地球人以來,我就是他們的依賴,甚至是某種信仰——當然,我是說除了太陽以外。我從來沒想過離開,因為那就是我的職責、我的愛好,也是我最大的價值所在。我是說,每天晚上掛在天空,給地球人最亮的光明、最大的勇氣、最忠誠的陪伴,這就是我啊。反正我自己是這麼相信的。而人們也很感激我,他們用最溫柔的眼神看我,跟我說話,還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酬報我。”

零零星說:“那當然,不說別的,光是地球人為你做的詩歌文章,就能繞著你轉好幾萬圈了!為你喝的酒、流的淚,也夠在你身上留下幾萬條長江了吧。你可是他們的大明星啊。”

無名星一邊繼續在零零星背上找小旗子,一邊說:“嗯,曾經吧。以前,漫漫長夜裡,人們只能依靠我帶來光明。每一個走夜路的人,每一個失眠披衣起身的人,甚至每一對偷偷相會的情侶,都渴望我的庇佑。他們也非常聰明,看我如此忠誠,一夜都不缺席地出現在他們視野裡,而且在他們那邊看起來,一會兒圓,一會兒缺,他們就慢慢摸出規律,還造出了一個月曆——就是我以前名字裡的那個‘月’字哦!他們用這個月曆來播種、耕地、收穫、慶祝節日,甚至娶親、生孩子、下葬……總之,他們把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都托付給我,完完全全信任我。為了答謝我,他們常常用他們的方式,燒一些煙和香氣給我,讚美我。雖然我根本收不到,收到了也一無所用,但他們的心意我當然明白,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快樂。他們讓我覺得,自己是宇宙裡最重要、最閃亮、最高尚的星星。”

零零星說:“對他們來說,你的確是啊。”

無名星說:“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地球人的生活就變了。先是有了各種各樣的照明,火把啊,蠟燭啊,油燈啊,燈籠啊,雖然光亮遠遠比不上我,但它們離人近得多。人們跟我越來越疏遠了。他們一天比一天不需要我。後來,燈越來越多,當人們終於發明了一種叫電燈的東西之後,整個地球都亮起來了,到處是燈光的海洋,現在,黯淡的那個反而是我。我不過是一盞多餘的吊燈——而且比其他的還更舊一點、更暗一點。唯一還對我有所懷念的,只有那些漆黑的農村和荒地,星星點點的燈光還沒有動搖我的地位。”

零零星嘆了口氣,說:“你覺不覺得,最近這幾百年,時間不長,但地球變化真的好大。好像一夜之間,他們就變成了精力充沛的倉鼠,雙眼放光,沒日沒夜地推自己的滾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推越快,越推越快,好像在爭著到達一個偉大的終點。我始終不明白,明明就是一個滾輪,永遠就只是一個滾輪而已啊,除了累死,根本不可能把你帶到任何地方啊,為什麼要這樣呢。”

無名星說:“那是因為我們在上面看,一目了然而已。地球人身在其中,而且每個人能看到的又只有眼前那一丁點東西,他們當然覺得自己是在不斷進步啊,這也算可以理解。但總之,如今地球上的人不再需要我了,他們很少再觀察我,除了一到某些節日,還會粗魯地把我推上去做榮譽代表之外,也很少需要我陪。他們不再看得到我的美好,你知道他們曾經多麼迷醉於我的美啊,那些層層疊疊的美麗詩句,真的曾經讓我覺得,地球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地球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人們跟我之間,再沒有有意義的交流;人們和人們之間,也再沒有有意義的交流。地球上越來越吵,孤單的人越來越多。宇宙也是如此,時鐘越來越吵,孤單的星星越來越多。像你,像我,還有周圍很多其他星星,大家誰不是如此呢。”說到這裡,無明星的眼裡閃出了亮晶晶的淚花。

零零星說:“你看看你,千萬別太傷心,你就是想太多太容易讓自己難過啦。你的美是真的。在地球人的天空裡,你永遠是最大、最亮、最純淨、最多變的,永遠是他們的女神。你現在走了,他們一定會傷心很久的。”

無名星:“呵呵,早就不是啦。你也知道,曾經相愛的兩個人,一旦失去了所有的交流,生活在一起再久,也沒有意義了。”

零零星點點頭,說:“你別這麼說,說的我也有點難過啦!怪我,我平常聽你說起來,總以為只是牢騷,發發也就過去了,不知道對你心裡影響這麼深。也沒好好關心過你,真是對不住你!”

無名星連忙打斷他說:“你看你,說我生分,你才生分好不好,說這些幹什麼呢?你什麼錯都沒有啊!根本不關你的事嘛!”

她摸摸頭髮,喘了口氣繼續說:“其實,即便如此,我本來還是沒最後下定決心的,我想,即使大部分的人不再需要我了,但所有可愛的動物、植物、所有的山川、河流,還一樣需要我,還有那些跟他們相伴的人,那些始終在孤獨中掙扎的人,也許他們都還需要我。我留下來,也許可以給他們一點安慰。可惜,地球人的瘋狂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本加厲。很多最瘋狂的地球人最近在談論一件可怕的事情,叫元宇宙——你聽說了嗎?已經是全地球最火的一個詞了!”

零零星說:“聽說過。但完全是狗屁不通嘛,就好像他們真懂得哪怕指甲蓋那麼大一點的宇宙似的!你不用搭理他們,他們這樣做,目的只是為了麻醉他們自己,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宇宙,不過是為了他們那個莫名其妙的錢。平心而論,我了解太陽的價值,了解太陽光熱對生命的意義,但錢這個東西,我始終搞不懂,我們真的需要那個玩意兒活下去嗎?而且它越多,我們過得越好?”

無名星說:“是這樣,我之前也說了,他們看到的世界,跟我們看到的太不一樣,他們能看到的地方,可能只是我們的幾千億分之一。對我們來說,錢毫無價值;對他們的那個小小世界來說,可能錢和太陽光一樣重要吧。但不管怎樣,他們瘋狂推行這個所謂的‘元宇宙’,成了推走我的最後一根稻草。你想想,多麼可怕!宇宙正式進入了一個一切皆假的時代。什麼都是假的,更糟糕的是,人們對假的東西的喜愛正在慢慢超過真的:一隻電燈比一支蠟燭更亮,虛擬的太陽比真正的陽光更暖,虛擬的月亮比真正的月亮更亮更美,虛擬的面容比真實的人臉更完美。假以時日,人們可能再也辨別不了真假,甚至只能將一切虛假作為真實來珍愛了。在這樣的世界裡,我還有什麼留下來的理由呢?任何事情,緣起緣滅,終究有個結束,也許這就是好時候了。我倒不是希望去別的宇宙繼續當明星,完全不是,不知疲倦做了這麼多年,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想做真實的自己,得到快樂、得到自由。”

說到這裡,無名星頓了頓,看了零零星一眼,猶豫了幾秒鐘,但很快下定決心繼續說:“這麼多年朋友,不怕你笑話,我也不想總是一副純潔女神的樣子,我也想剪剪短髮、我也想染髮化妝,我也想唱搖滾,我也厭倦了一天一天都是同樣的軌道,我想到處唱歌、到處跳舞、到處旅行,走到哪裡,玩到哪裡,睡到哪裡。我想每天不僅有亮燈的時候,也有熄燈的時辰,我也想盡情享受睡眠的樂趣!總之,各種新鮮的東西,我都很想嘗試嘗試!我討厭別的星星花樣百出的諂媚、嫉妒、陷害和試探,他們在乎的那些,我真的一點一點都不在乎!我唯一覺得虧欠的是太陽,他給了我那麼多,我卻只想著自己逃走。”

零零星笑了,說:“傻丫頭,怎麼會笑話你呢?我理解你。我也一樣。逃亡難道不就是為了做一個真實的自己嗎?否則我麼花費這麼多功夫是為了什麼?相信我,我們都一樣。至於太陽,他是最寬厚的,他也一定會理解你,你不用擔心!”想了想,又說,“既然你提到,你知不知道太陽有什麼計畫?他會走嗎?”

無名星說:“我不知道。至少看上去他完全沒有這樣的意圖。太陽,你也知道的,從來都是個菩薩般的存在,我從沒看到他為任何事情生氣或者埋怨過,他知道萬事萬物都依賴他,所以他始終在那裡,就那麼平靜地存在著、工作著、奉獻著,無悲亦無喜。他那樣的境界我真心敬仰,但我學不來,我還是有很多自己的私心,我想追求自己相信的真和美,哪怕明知是錯誤的、代價巨大的,也沒關係!而且現在還多了一樣東西,自由。”

零零星情不自禁地拍起手來:“對,你說得太好啦!自由,啊,自由!我們現在呼吸的,不就是最自由的空氣嗎?不用害怕別的星星天天攀比,不用擔心別的星星來搶佔軌道,不用小心翼翼地討好傲慢無知的地球人,不用發愁自己最近有什麼成就、太陽是不是都看得到……我真是受夠這一切了!我現在要去馬特宇宙,他們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宇宙,沒有任何規則,只要你不去傷害別人,大家大可以各過各的,相安相息,就像幾十億年前我們剛到舊宇宙時那樣。”

無名星說:“馬特宇宙的事我好像也聽說過幾次,這麼說來,是真的咯?如果是真的,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反正我現在還沒有別的目的地,我跟你一道去看看吧。”

零零星喜上眉梢:“好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無名星說:“你知道嗎?地球上的人,我是說,從前他們非常敬仰我的時候,他們每天都要看我好多回,每個人都把我當作他們最信任最親密的朋友,一起度過生命裡最黑暗、最孤單的時刻。他們把很多傳說都寄託在我身上,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仙女嫦娥的故事。你可能也聽說過吧?”

零零星說:“沒有啊?你沒提過,快說快說!別賣關子!”

無名星笑一笑,接著說道:“這個仙女嫦娥,地球人說她偷了飛天的神藥,一個人吃了,偷偷飛到我這裡,從此享受神的永生。事實上,這個嫦娥從來都不存在,至少我沒見任何人在我這裡登陸過——除了幾千年以後,一個包裝得嚴嚴實實活像機器人的地球人(而且我肯定他是個男人)之外。總之,嫦娥並不存在,也跟我毫無關係。但地球人特別沈迷這個故事,一批又一批的文人,他們寫啊寫啊,幾千年不斷地寫這個故事,倒是寫出了很多美麗的句子。其中最著名一句,我唸給你聽聽啊:‘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意思是嫦娥雖然偷了靈藥成功奔月,從此長生不死,但那又如何呢?在一個人都沒有的荒涼星球上,每天陪伴她的,只有鑽心的寂寞,以及無垠的悔恨。從此以後,地球人一下抓住了這個故事,世世代代講下去,說嫦娥雖然奔了月,雖然得了永生,但她其實比不得不受生死之苦的地球人過得痛苦多了,因為她孤獨。總之,沒有什麼地方比地球更是一個宇宙的樂園、宇宙的中心,沒有什麼比地球人的家庭和社交生活更美好的事情了。”

無名星看了看零零星,問:“我這麼嘮嘮叨叨的,你不嫌煩吧?”

零零星正在全神貫注地聽,連忙回答:“當然沒有,我很愛聽,你繼續說吧!”

無名星笑了笑,繼續說道:“其實我是想說,雖然這個嫦娥本來就不存在,但說啊說啊說了這麼多年,被人寄予這麼多的感情,連我都覺得自己跟她莫名有些聯繫了。我剛才在想,也許我這次的出逃,多多少少是跟嫦娥有點同病相連的。而且我今天終於明白,為什麼地球人那麼熱衷於幫嫦娥抒發她的孤獨、悔恨和淒涼,因為那全是假的,那些都跟嫦娥沒關係,跟出逃沒關係,那只是地球上的人,在想盡辦法安慰自己短暫到像一陣風、痛苦多得像恆河泥沙一樣的生命。嫦娥奔月,那種自由,那種灑脫,那種極樂,他們永遠只能仰望,無法追求。簡單地說,那只是一種毫無意義卻極其陰森可怕的嫉妒,以及對一切美好的病態毀滅而已。事實上,這宇宙間有哪一種自由,不是喜歡擁抱孤獨的呢?孤獨是它的獎賞,不是它的代價。那些到處宣揚孤獨是自由“最可怕的”代價的,不論是人也好,星星也好,都不過是在承認,他們根本不懂得自由、不珍惜自由,也根本不需要自由。他們的所作所為,倒是幫我們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楚:自由恰恰是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東西,所以才值得讓他們這樣殫精竭慮地去摧毀。我特別開心能夠逃離他們,逃離這些可怕的噪音。我特別開心我終於清清楚楚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舊的宇宙是不是永恆,不重要;馬特宇宙是不是永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自由,我就是永恆。”

一陣風吹過,無名星順勢閉上了眼睛,享受宇宙原有的寂靜。從氣味上判斷,馬特宇宙已經很近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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