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需要真诚吗?

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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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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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在某种定义上来说是不需要的,但真诚依旧重要


前段时间没在matters上发文,主要是帮人写了两篇论文,硕士研究生毕业用,着实费了不小的劲。但这劲和平时写东西使的不是一个地方,更多的是把很多篇别人的论文拿过来,留其含义而改其行文,最后拼凑出一篇名叫“论文”也像“论文”的东西。

说实话,这对我来说和写入党申请书没什么两样,只是体量更大(得五万字呢),有一种写长篇小说般无穷无尽的感觉,每辛苦写完一个章节,后头还有好多个等着你。本来是不想接这种辛苦活儿的,但我自恃写东西很快,银两又摆在眼前,总还是伸手摸了过来。

在我努力抄论文的时候,Matters上也在讨论一些写作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命题是:写作需要真诚吗?我也想来凑凑热闹。

先表明看法,在某种定义上来说,我认为是不需要的,但在另一定义上来说,真诚又依旧重要。


1、写作是什么

在讨论“写作是否需要真诚”以前,我觉得有必要对“写作”和“真诚”下一个定义,否则这个话题很容易变成鸡同鸭讲,各自绕圈。

写作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我在写作”和“我吃了一个包子”的具体程度无疑是存在差别的,因此有关写作的定义也大多是高度概括的。

徐振东等人在《汉语写作学》里说:

“写作就是客观事物通过作者的主观意识在恰当的文字形式中的正确反映”

刘友林在《实用广告写作》里写道:

写作是一种以一定的文字组合形式使反映主客观世界的创造性思维具体显现的传播手段。

这两则定义都强调了“将文字作为载体”是写作的必要特性,这也符合我们日常对写作的认知。当然,近些年来“影像写作”之类的说法也是有的,但那只是基于“写作”这一表达方式的广义延伸,是对其影像内容侧重点的一种解释,它更准确且日常的形容应该还是“影像拍摄”,因此本文不将其纳入讨论。

此外,由于聚焦问题的不同,有关写作的定义也会有所区别,所以徐振东会说写作是一种“正确反映”,刘友林强调写作是一种“传播手段”,他们是基于“汉语”和“广告写作”来谈写作的定义——完全不符合语法规则的错误书写不是汉语写作,无法传播的也不是广告写作。

而我们所要讨论的写作显然更广泛一些,所以我采用管金麟在《文章写作原理》中的定义:凡是为着一定目的,运用书面语言表达一定思想内涵的实践,都可以称为写作。

这一定义更契合我们日常所接触的写作。


2、真诚是什么

关于写作中的“真诚”,通常在使用时会和“我手写我心”是相同的意思,即我所书写的是我内心真实所想。

有人依着这个定义推理得出:“口无遮拦”也是真诚。但事实上,如果我肆无忌惮地写下一大堆辱骂性的脏话,即使都是我心中所想,大概没人会觉得这种写作是真诚,反倒要讲我粗俗。这个推理不符合真诚的日常用法。

那么真诚与粗俗的界限在哪里呢,我个人认为在于对真话的选择上。真诚是你把那些在大众认知里会让自身感到害羞的、不堪的、难以启齿的想法写下来,去打动读者的心;而粗俗是把那些让读者难堪、不适的话写出来,去伤害对方。

当然,有些让你自己感到不堪的想法也会伤害到别人,但你并不是为了伤害对方才说出来的,一般也不会被认为是粗俗,反倒要说你至诚可爱。或者你偶尔故意写一些粗俗的话,但适可而止,也可能被认为是真诚。真诚与粗俗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中间存在一片充满主观性的灰色地带。

但无论如何,真诚的写作是有选择性地说一些真话,但不说假话,而粗俗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讲,哪怕意识到伤害别人也要故意说出来。二者还是可以大致区分的。


3、真诚是写作的必需品吗

如果拿着这个问题去问一个小说作者,可能他会回答说是的,我的写作中非常需要真诚。但如果去问一个写2021年党员思想汇报的哥们儿,他一定会反问你,真诚,你在说鸡毛呢?

可见这个问题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在现实应用型的写作中,包括工作报告、入党申请书、党员思想汇报、论文写作、法务文书、商业广告等等,这些大部分是不需要什么“我手写我心”的,你只需要符合某些规范或达到行业标准就足够了。

当然,不排除你写的正好就是心中所想,比如给房地产写广告:

“2.8米奢阔阳台,让你的人生从此一目千里”。

可能你心里也觉得“人生有此阳台足矣”,但那是机缘巧合,你不是为了“我手写我心”而写下这段文字,而是为了过稿顺手写下了正好符合你心意的文字,这显然不能说是真诚。

而且你即使不是这么想的,也完全不会影响到文字的撰写,也就是说真诚对写作来说并不必要。其余种类的现实应用型写作也大抵如此。

在这个问题上争议较大的其实是非应用型的写作,即小说、诗歌、散文、日记等文学领域的写作。

文学写作要需要作者的真诚,这在当下是一种主流的写作观念,但从历史上来看这又是一个近现代才出现的新概念。在中国的传统文学理念里,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才是主流,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社会需要什么你才写什么。

诗经内有一首叫《小戎》的诗,写的是妻子思念在外征战的丈夫: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但后世朱熹评价这首诗时,却说:

“其从役者之家人,先夸车甲之盛如此,而后及其私情。盖以义兴师,则虽妇人,亦知勇于赴敌而无所怨矣。”

他把诗中的思念之情一笔带过,只强调其中体现的所谓大义,也就是强调这篇诗歌的社会意义,由此也可窥见中国传统的文学理念。

在中国漫长的文学史里,真诚大概是偶尔会有的,但从动机上来看不多,至少绝非首要的写作要求,作者常常会为了别的目的(例如求官),在作品里头加些不那么真实的想法。

而且这些文学作品也形成了一定的技术套路,如“柳树用来表达离别”“月亮拿来抒发思念”,用今天的标准来看,很难认为这些意象的使用是完全真诚的。

技术式的创作在今天的文学创作中也随处可见。网络小说里,一个穷小子突然得到某件宝物,然后开始一层一层地打怪升级,遇到危机,又借助宝物绝地反击,将以上的过程重复循环从而展开情节的网络小说几乎数不胜数。

甚至于在人物塑造上,这些网络小说里的主角也清一色地相似,所谓杀伐果决、不在乎人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不太相信写这类小说需要注入太多真诚,这更像是一种技术活,像写商业广告,只要你努力模仿其中的技巧就能写出来。你如果写得太真诚、无关主旨的描写太多、错过了读者的“爽点”,恐怕还要适得其反的。

从这里来看,似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文学领域,其中许多作品也不是很需要真诚这玩意儿,换句话说,文学领域内的部分作品,其“现实应用”的性质也很重。

聊到这儿,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应用型写作和文学领域内的部分作品不需要真诚,它们更需要技术。


4、真诚依旧重要

写作的技术很有效,能够让更多的人开始写作,但这也同时意味着,那些技术能够触及的地方,早已被人写烂了,就像好莱坞拯救世界的俗套故事一样,写的不错,但也到此为止了。语言学家普罗普总结了36种故事模型,但如果照着这些模型填充情节故事,充其量也就是一本好看的通俗小说而已。

因此,如果你还具有一定的文学野心,想要写出前人没有写过的东西,光靠技术是做不到的。如今文学作品的评判体系已经发生了变化,文学愈发注重对人内心隐秘处的挖掘,这使得你一旦开始“有野心的”写作,真诚就变成了一个无法避开的东西,关于这点,我想用法国女作家柯莱特的一则短篇小说《手》来说明。

《手》的故事在一个很小的时空中发生,新婚燕尔的妻子正和丈夫躺在床上,看着丈夫熟睡的样子,她觉得丈夫英俊可靠,而自己也十分幸福。但突然有一刻,妻子注意到了丈夫的手,是那么的丑陋而卑贱:那只手很大,有着硕大而蜷曲的静脉,涂了玫瑰红的指甲油,偶尔还会会触电般激颤几下。

接着,柯莱特详细地描写了这只手的动作:

“一辆汽车的呼啸声打破了沉寂。这声响如此尖锐,仿佛一道光芒。他仍在熟睡,但他的手受到了侵犯,像螃蟹般痉挛、挥舞,随时准备战斗。等那扰乱人心的噪声消失后,他的手渐渐伸展开后,他的手渐渐舒展开,他的钳子松懈下来,变成一只柔软的动物,别扭地蜷曲着,这轻微的一震让它难以平静,仿佛世界末日。他修长扁平的拇指指甲一闪一闪……她突然发现他的小拇指居然是畸形的,而他舒展的手露出的厚实掌心,像是红色的胃。”

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妻子面对丈夫时,最阴暗幽深的那部分心理活动,这样的东西是技术难以达到的,你看再多的写作技巧书,也不可能复制。你必须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你至少听别人真切地描述过,不一定是面对丈夫,也可能是面对别的人,看着对方某个身体的细部,突然涌现出恶心的感觉。接下来如何把这个东西扩写修改到小说里,才是技术发挥作用的时候。

为什么说柯莱特写这篇小说需要真诚,因为这种内心的变化是难以启齿、容易被自身强行压制的。这很好理解,你今天觉得丈夫的身体很恶心,你不会告诉丈夫,因为这会让他难过,你大概率也不会对朋友诉说,因为这在日常的话语中是很奇怪的,让人觉得你是一个疯子、脏女人。同时,你还会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不道德的,应该立刻压抑住,当作没有发生,或者你是一个心思比较粗的人,睡一觉干脆就忘了这些感受。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阻止你把它写下来。

在重重阻碍下,只有真诚的人才能抓住这份感受,并付诸于写作。这个真诚首先是对自己诚实,你不会欺骗自己说“这只是突发状况,和我这个人的本质无关”,而是勇敢地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接纳。

另一方面是对外部真诚,敢于把让自己难堪的感受详细描写出来,开拓文学领域中未被书写的部分。真诚不是随手可得的,写作者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支撑起真诚。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写作技术流”的拥趸,认为写作就是捏包子,一项手艺活儿。但当我真正较为系统地去梳理写作与真诚的关系时,就发现真诚依旧重要,至少对那些“想要再进一步的文学写作者”来说,它几乎必不可少。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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