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女书,学其筋骨
女书是诞生、流传在湖南永州的女性文字。古时,“女书”是女性夺回叙事权、书写自我故事的绝佳范本。现在我看到,女书要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蛋糕,谁都想分一快;要么作为符号被创作者简单地挪用,成为艺术或者文创。而江永这个诞生女书的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依旧牢不可破,女人们从“楼上”,到了“田地里”,现在又离开家乡打工。
我采访了女书的非遗传承人胡欣,她的故事鲜活,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拉扯,就像我们每个女性。
撰文:Shifan
原文首发于F风尚志
楼上女的哭声
胡欣有两件藏蓝色的粗布衣,斜开襟,从工作到现在穿了十几年。很多照片中,她穿着这件衣服,编一个辫子在脑后,拿着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温柔典雅。
与一般汉字横平竖直的“方块感”不同,胡欣笔下的字看上去和她一样典雅,由竖、撇、捺、点、弧组成,呈长菱形,旁逸斜出,富有灵动的飘逸感。她写的是“女书”——一种由女性创造、在女性间流传的文字。
“女书”是女性夺回叙事权、书写自我故事的绝佳范本。胡欣的出生地,湖南省江永县,千百年来群山环绕,瑶族和汉族文化在这里交融。这片土地上的女性有着相似的命运,出生便被裹了小脚,早早嫁人,生儿育女。闲时织布、绣花。胡欣说,她们被称为“楼上女”。那时候,女性不能接受学堂教育,只会讲当地的方言,书写是男性的特权。在这样的土壤下,她们根据方言的发音,一音一字,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字。
“女书”在女性间隐秘地流传,“母传女,老传少。”江永还有结拜姊妹的传统,同年同月生的姊妹之间叫“老同”,她们用女书互通书信。“三朝书”是目前保留最多的女书原件,是新娘结婚三天后,朋友用来表达祝贺的方式,收到的“三朝书”越多,证明新娘的人缘越好。而“君子女”(使用女书的文化人)会在60岁以后,用女书记录自己的一生。
书信中,悲苦是底色,记录着一代又一代女性的哭声。“老同”之间,分享所有的秘密、互诉命运的不公、内心的苦闷,也告诉自己,要勤劳、忠贞、顺从、隐忍。
穿上蓝色粗布衣,胡欣是江永女书最年轻的传承人。2006年,女书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老一辈传承人逐渐老去,也随着“女书”逐渐走出江永,胡欣是被推着走在最前面的人。
从“楼上”到“田里”
1988年,胡欣出生在江永县蒲尾村,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浦尾村是个由潇江水坏绕的岛屿,“像是世外桃源”,胡欣小时候,浦尾村只通过一座几块木头拼接的桥与外界相连。清明和端午前后,涨水的河流会把木桥冲掉。爸爸会撑着竹蒿,带着要卖的作物去镇上赶集。
一片片灰白色小瓦房散布在岛屿上,村民们大都姓胡,宗族关系紧密。他们大多靠捕鱼为生,小时候,爸爸撑着渔船去捕鱼。妈妈就带着姐姐和胡欣,去地里插秧、割稻、扯花生、砍猪草。一年割两季水稻、养两轮猪,节气支配着山村的时间。后来,更替为更值钱的作物,橘子、甘蔗、茶树,家里孩子多,能补贴一点家用是一点。
也是80年代,外界开始发现“女书”,山村的平静被打破。语言学家、民俗学家、历史学家们来到小山村里,从歌谣、书信、扇子、手帕中一点点拼凑出女书的脉络,胡欣记得,那时候总是有很多人扛着摄像机,在她家附近拍摄,甚至还来了很多外国人。“我就跟在大人后面凑热闹,很羡慕她们被拍的人,穿着漂亮衣服。”
在专家和媒体到来之前,村民们只是听过用方言吟唱的歌谣,并不知道还有具体的文字。胡欣记得,女书自然传人高银仙就住在她家前面一点,她是村里少数几个会写女书的人。“我的外婆和奶奶都只会唱,不会写。”女书隐秘地流传,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小时候的胡欣对女书并没有具体的概念。
“世界上唯一留存的女性文字”,快要绝迹的女书被赋予了极高的文化和历史价值。2002年,为了传承这项文化,当地政府在村里开办了女书学堂,教授女书,鼓励大家自愿报名。胡美月在这里教书,她由奶奶高银仙带大。小时候,奶奶会和结拜的“老同”在家里唱写,胡美月耳濡目染地跟着奶奶学了一些。
女书学堂的开办在村里是件有趣的大事,胡欣的妈妈、姐姐、朋友们都报了名,她也没落下。当时,浦尾村的女性从“楼上”踏到了“田地上”,承担起了繁重的田间劳作。傍晚,女人们结束劳作,孩子们放了学,齐聚在学堂里。胡美月在黑板上用女书抄写歌谣,带着大家写一句唱一句,有童谣、趣事歌、诉苦歌、劝解歌、哭嫁歌、祝寿贺节歌等,与当地习俗紧密相连。
胡欣随口就唱了几句,“堂屋中间有条藤,藤子发花十二层。”这些方言歌谣朗朗上口,讲究韵脚。女书不再是闺房里隐秘的诉苦,歌声抚平了大家白天的劳累。
2007年,胡欣高中毕业,没有离开过家乡,也不想离开家乡。适逢村里的女书园在招售票员,19岁的胡欣就去应聘了,从家里到园里上班,只有两三分钟的脚程。
女书园承载了女书的历史,胡欣在这里才算真正接触到了女书文化。胡美月也在这里上班,胡欣就开始跟着胡美月老师再次学习,这次,主要是学习女红。某种程度上,她们传承了“楼上女”的生活,写扇面、绣手帕。做女红需要心静,胡欣记得,在女书园的一隅,她花了一礼拜,一针一线给家人每人绣了一双鞋垫,“很有成就感”。
下班后,胡欣拿着一本女书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练习书法的同时也记住了女书的大部分字形。常用的女书字形有500个。几年间,胡欣练习书法的旧报纸堆了一人高。2010年,县里开展针对内部工作人员的女书传承人考试,胡欣通过了“读、写、唱、绣”四项考核,正式成为女书传承人。
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拉扯
江永女书中,《训女词》是女书的第一课:“劝声女儿听娘教,女人第一要受贞,爷娘跟前要孝顺……一切尊重夫之言,女把娘教记心上。”唱尽女人的一生,做为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这本是胡欣的生活轨迹,只是在2017年,一场离异让她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去年年底,赵青与冯都导演的纪录片《密语者》入选了奥斯卡纪录长片短名单,胡欣是其中的一个主角。简介里写,胡欣在“传宗接代的传统女性”和“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之间来回拉扯。
2016年,导演组来村里采风,胡欣正在努力要孩子,导演跟胡欣说,想拍胡欣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母亲的故事。没想到过了一年,胡欣离婚了。原因在于孩子,丈夫希望要个男孩。
“这在我们县城挺普遍的。甚至有些人前面是个女孩,为了生个男孩,就跟老婆离婚再找一个。”这个诞生女书的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依旧牢不可破。
孩子是离婚的导火索,但更深层次的,胡欣想来,也与她自我意识的萌芽有关。刚刚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年长12岁的丈夫像个指路人。依照社会的规范,进入婚姻,生儿育女,似乎是一个女人不可逃避的宿命,胡欣懵懵懂懂便结了婚。何况在世俗意义上,这个小家庭也拥有“体面”,体制内的工作,房子,车子。
但从某一刻开始,胡欣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很难说清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候,当丈夫要求自己报备所有行程时,当丈夫不喜欢她的所有朋友时。何况,当丈夫希望生个男孩,胡欣发现自己明明喜欢女儿。“母传女,老传少。”这是女书流传的脉络,胡欣也想着能将女书传给女儿。
婚姻到达末期,他们没有办法交流。胡欣慢慢成长,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丈夫却从一个指路人变成了控制狂,信任感逐渐消失,“反正说什么都会吵架。”离婚前,胡欣利用下班时间考了驾照,叫上自己的朋友帮忙挑选,用自己的钱买了一辆十几万的代步车。这中间所有的过程,丈夫都不同意。买成后,丈夫还点评,“这车配不上我的身份。”
终于在2017年,他们协议离婚,胡欣选择净身出户,住回了自己出生的房子。她不再只是一个女儿,不再是一个妻子,不再急于成为母亲,胡欣享受着自己的单身生活。
学女书,学其筋骨
现在的江永,加上胡欣,总共有七位女书传承人。其中,胡欣与何艳新老人关系最好,“是忘年交”。何艳新住在十几公里外的河渊村,胡欣每个月总要去拜访她一次。
讲起何艳新老人的一生,胡欣认为她是真正的“君子女”。胡欣从何艳新身上感受到了女性坚韧和自强不息的力量。上世纪50年代,19岁的何艳新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没有按照既定习俗完婚,过了三年自由自在的日子,而后才在世俗压力中与丈夫生活在一起,这在当时是非常激烈的反抗。山村里,苦难是女性命运的底色,何艳新在稻田间劳作,去矿里挑石头挣钱,用大米、红薯、一点点菜放一点点油,拉扯大六个儿女。
自我意识的萌发,去反抗、书写、连接,这也是女书的精神所在。之前,胡欣学女书,写书法、画扇面、绣手帕,学的是形,并没有学到其筋骨。
当女性迈过传统,一只脚跨入现代,强大的惯性也会改变方向。生活在一个不大的熟人社会,被父母、亲戚催婚还是无可避免的命运,“他们都觉得,女人找个能过日子的就行了。不会像我们一样想得比较多。”胡欣感概,“其实真的是要在不太懂事的情况下才去结婚。”现在,35岁的胡欣有了自己的主见,通过传承人的身份进了体制,去年在县城买了房。每天八点起床,开车去女书园上班。
如果没有女书,胡欣现在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那我应该会去广东打工,在办公室找个文职。”这是新世纪以来,大部分江永女性的命运。城镇化的浪潮卷过乡村,年轻人离开田地,走出大山,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间。
女书把胡欣留在了她最爱的家乡,同时,也把她送向了更远的地方。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开展,胡欣穿着蓝色粗布衣,去了国内很多地方交流、参展,有时候还会穿戴华丽隆重的瑶族传统服饰,她俨然成为了一个女书的形象代言人。2016年,联合国中文日,胡欣和团队去了法国和瑞士,办了一个女书的展览,“大家都在惊讶,中国的女性太了不起了,竟然能自己创造出文字。”
期间,胡欣有很多机会离开家乡。女书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块“大蛋糕”后,很多力量在里面交汇与博弈。湖北宜昌想建立一个女书村,挖走了几个传承人。著名作曲家谭盾谱写过女书交响乐,他邀请胡欣去上海一起工作。很多公司和企业想把女书商业化,做文创,需要传承人背书。胡欣都拒绝了,她觉得,女书的根在江永,带不走。
“在外面出差久了,很像一场梦。我会很想回来,觉得女书园才是我的家,回家后梦就醒了。”
女性的岛屿
女书园是胡欣的“安全岛”。每天,胡欣就穿着蓝色粗布衣,走进仿明清建筑结构的女书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江永女书”四个字,园里种着枇杷树、桃树,记录着时间的流转。出生到现在,胡欣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里,时间又似乎在小小的岛屿凝滞。
胡欣负责接待游客,带领他们从“江永女书”的门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解女书的历史、内容、文化,也会带领游客体验书写。最多时一天要接待七八组游客。但胡欣从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日复一日的无聊。在这里工作的讲解员都是女性,是个单纯又让人舒心的工作环境。早上,她们打扫卫生,捡一下草坪的垃圾,有时间就跳跳操。
闲时,胡欣就在书法展示厅里练字、看书。最近,她爱上了拍短视频,偶尔用女书写一些四字成语,发到网上,点赞量还不错。
和“老同”之谊类似的,女书是一个纽带,把大家连接在一起。女书园的工资不高,没有编制的话,不到两千元一个月。在这里上班的除了胡欣,都是妈妈,她们的丈夫大多在外打拼。她们则留在村庄养育孩子,这份工作不忙,接送孩子方便。有时候,妈妈们会把孩子带到女书园里玩,园前草坪是孩子们的游乐园,他们感兴趣时,胡欣也会教孩子们写字。
顶着“最年轻的传承人”名号十几年,胡欣觉得自己有些羞愧,“怎么三十几岁了还是最年轻的。”学女书,需要会当地的方言,这增加了学习的壁垒。胡欣的一个堂妹本来也在女书园里工作,她对女书感兴趣,跟着胡欣学“读、写、唱、绣”。奈何传承人考试再也没有举行,堂妹没有办法得到稳定的编制,她在去年去了广东打工,和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
同时,女书也离开了她生长的土壤。胡欣总是被问到,你跟你的朋友会用女书写信吗?“当然不会,我的朋友很多不是我们村的,听不懂方言,也没有学过女书。”剥开我们对女书浪漫化的想象,现实是,女书在当下已经失去了实用的功能。
在现代的语境下,教女人三从四德、忍受困境的古老唱词也显得不合时宜了。“我们的园里有两种扇子在卖,一种上面写了训女词,一种是女书之歌。基本没有女性会买训女词。”
“但男性很喜欢,我们园里有一幅写着训女词的匾,他们还会拍照,发给他们的妻子看,让她们学学。”诞生于苦境的女书,吊诡地成为了他们怀念三从四德的寄托。
怎么让封存在博物馆中的文字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胡欣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文字说到底是书写的工具,创作也许是一个答案。
大多数时候,胡欣只是用女书的字体,把古老的歌谣写下来。她顺应媒体要求,用女书创作过两次。一次是录制日本NHK的节目,一次是应《密语者》导演的建议,写了几句歌谣送给何艳新:
“问声姨娘可安然,姨娘今年八十岁,还要下田又带孙,我辈看着多疼惜,时刻挂念姨娘身。”胡欣改不过来用普通话押韵的习惯,“还被她批评方言的韵脚不对。”
何艳新是胡欣认识的会用女书进行创作的人。她不会汉字,女书是她的母语。离开苦难的语境,用女书作词,就像唱出自己的心情般稀松平常,天气、景色都是何艳新作词的源泉。有时候学者去拜访何艳新,兴致高了,何艳新还会创作几句表达感谢,“她的唱腔也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胡欣一直珍藏着何艳新送给她的一幅扇形信,信的最后,何艳新引用了女书中一直流传的谚语做结:“错度楼中红花女,长大成人出远乡。女不出乡女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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